由於要禁軍打硬仗,趙王將福建路府庫中提供的錢財,七成以上給了禁軍。
就算如此也不甚放心,五十萬貫錢,加上大量的糧食均是趙王親自頒則到軍中。雖然沒有督促禁軍將領發放,但所有將士看到錢糧入營,又是趙王親自送到營中,禁軍士氣也是一振,當即俱是歡呼起來。
“五十萬貫錢,拿出來當賞錢的最多二十萬貫。日常的開銷使費,均是從這錢裡頭來……”趙德邦長揖而拜,臉上也是無可奈何的神情。
趙王麵露不滿,但亦知這個轉運使儘力了。
福建路的日常開銷是由安撫使司和地方軍州征收的雜稅來維持,兩稅,還有各種酒稅,鐵稅,鹽茶稅,這些大頭稅收均是上繳國庫。
地方官府的運作,駐守廂軍的餉俸,還有各種林林總總的開銷,均是由安撫使司和大都督府共同負責。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中樞兩府隻是允許暫撥錢糧給大都督府用來剿賊,並沒有撥付下來錢糧款項,就算上繳的賦稅額度,也隻是允許暫緩。
甚至攤派之事,暫且在福建路並不進行,可是很明顯,到了明年流寇被剿滅之後,攤派的幾百萬貫,還是得轉運使負責向地方征收,一文錢也少不得。
趙德邦有這般大的壓力,能現在支出這麼多錢糧,也算難得可貴了。
李穀在一旁冷冷的道:“禁軍一萬多將士,每人才賞兩貫錢,用這點錢叫將士上陣殺敵,冒著掉腦袋的風險?”
趙德邦皺眉不語,良久之後,趙王才道:“總得設法再發一筆,等開拔的時候再說。”
這樣的拖延解決不了問題,但總不必在現在劍拔弩張,趙德邦揖手一拜,李穀也不好再多說,隻能也是同樣一拜,算是議事結束。
……
晨露猶在,辛苦求食的人們卻是早就起身了。
農人在平整地塊,種植一些越冬的作物,等出苗之後,下霜之時,就是一年農活的結束,到明年春季之前,辛苦一年的人們可以獲得喘息之機。
這個時代可不是有各種器械的後世,任何田間地頭的事都需要親力親為,而且缺乏吃食,衣料,甚至油鹽攝入嚴重不足,每天的勞作都是相當的辛苦,隻能起早貪黑,苦苦掙紮,熬出一點吃食用度出來。
農人在城外的農田裡勞作,腳夫,擔夫,還有一些進城賣菜的菜農,在城門附近開小飯鋪,茶棚等小買賣的生意人,天剛擦亮就已經到了各自的鋪子,飯菜的香味也彌漫了開來。
最近有流寇在建陽舉旗起事的消息,早就在建州一帶流傳開來了。
前一陣風聲緊的時候,建州的城門隻在中午開一個時辰,有幾千人的廂軍和團練在城頭駐守,那些廂軍有氣無力的打著旗幟,在城頭巡邏,架設懸戶,搭起臨時的箭樓,還有準備滾木,石塊等守城的工具。
有一些穿藍袍的官員在城頭督促,喝斥那些廂軍將士和民壯多賣些力氣,不要懈怠放鬆。
後來逐漸有流言,流寇是往撫州一帶移動了,可能是準備直接去江南西路,很多流寇都是在荊南,江西潛藏,對那邊較為熟悉,所以雖然在建陽舉旗,卻並不打算在建州久留。
消息不知從哪裡流傳出來的,但人們都顯然願意相信,從官吏到廂軍將士,再到普通的百姓,無不期盼消息屬實。
不管建州被王越折騰的怎麼奄奄一息,最少並沒有戰亂,大規模的流寇會破壞一切,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人們已經饑腸轆轆,難以支撐,實在不敢想象,如果有大規模的流寇四處燒殺之時,又會是怎樣的場景。
那會是對建州人的最後一擊,將會是玉石俱焚,無人可以逃避,最終將會毀滅一切,整個建州都將毀於兵火之中。
有一些士紳大戶當然是想往福州跑,可是道路已經斷絕,往撫州或衢州要翻越大山,更加危險。
很多人往交界的汀州跑,每天均是有車馬往汀州去,不管怎樣,汀州暫且還算是太平。
待流言傳過來後,建州府城和四周的百姓都是鬆了口氣,城門也是從每天開一個時辰,改為開兩個時辰,分彆是辰時開一次,午末再開一次,方便城內外人員出入,物資運入運出。
在百姓出入的時候,守城的廂軍士兵都是懶洋洋的,也顧不得細看,隻是隨意瞟一眼,便是放著人入城了。
在辰時末刻,城門就要關閉前一刻,有幾個後生從城外氣喘籲籲的跑過來,到得城門附近時,幾個廂軍將手中鐵矛略微放低,喝斥道:“跑什麼跑,做甚的?”
“咱們是從建陽跑過來的。”一個矮壯漢子操著官話道:“都是礦上的,那邊流賊生事,咱們在山裡躲了好多天,看看流賊慢慢往撫州走,這才壯著膽子跑下山來,趕緊往府城跑。”
廂軍們精神一振,一個隊官上前道:“真的是往撫州去了?”
矮漢子搖頭道:“這咱可不敢瞎說,就聽人都這麼說。原本在建陽城附近和把守道路的流賊,倒是真的少了很多,要不咱們也跑不出來。”
“你們不是福建路人吧?”
“不是不是,咱是荊北洪都過來的。”
另幾個漢子也紛紛說話,有的是荊北人,也有荊南的,口音聽起來倒也是沒什麼差池。
廂軍隊官道:“你們進城做甚?”
“城外沒活路了。”一個壯漢冷著臉道:“礦山鐵場俱關了,四處都是逃難的,想在鎮上攬個活比登天還難。隻有城裡還有活計,咱們要賺些盤纏回老家,除了到城裡賣這兩膀子力氣,還能做甚?”
這陣子陸續從建陽跑過來的礦工也是不少,有福建路本地的,也有建州本地人,其餘各處的人均有,多半的人也真的是如這漢子所說,回鄉沒有盤纏,建陽那邊亂了很久,建安這裡有的礦山鐵場也都關了,十幾二十萬人,連帶家屬有好幾十萬人衣食無著。
“你們這些蠢貨。”廂軍隊頭笑罵道:“舍近求遠,早到南安鎮去投中山王,當個府軍不好?月餉好幾貫,還管安置家小,老子若不是在建陽城有家小,也早他娘的投中山府軍去了。”
四周有廂軍發出笑聲,有人接話道:“隊頭,你那身子骨,走二裡地要歇八回,府軍能要你才見鬼了。”
廂官隊官也笑起來,也是笑罵道:“他娘的,老子說是隊官,餉錢和你們一樣,就是少挨點克扣,一家老小七八口人指著這俸祿吃飯,飯裡除了野菜,米粒能數的過來,能他娘的有勁才怪了。”
說這話在場的廂軍都是一陣唏噓,早年間廂軍待遇雖不及禁軍,也是比土裡刨食要強一些。
這二三十年來,賦稅越來越重,工商貿易的利潤卻是越來越小,人們普遍感覺日子難過。至於廂軍,原本是朝廷為了穩定民間,給沒有活路的男丁一條活路,給他們養家糊口,不至於去當土匪,甚至轉為流寇的國策,隨著朝廷壓力越來越大,對廂軍的待遇也越來越差,軍官們克扣軍餉,朝廷是拿年節和天子,太後的聖壽名義下發賞賜,彌補這個損失,這三十年來幾乎沒有任何賞賜,偶爾的賞賜也是給禁軍,廂軍當然沒份。
在轟笑聲中,要進城的礦工們也是打量著守門的禁軍,見他們拿著生鏽的鐵槍,並無鎧甲,盾牌,橫刀,連隊官也隻是一柄長矟,身上也沒有披著甲衣,頓時都是互相遞了個眼色。
說話的壯漢便是劉茂七,矮壯漢子是羅振邦。
他們在建陽練兵十幾天,也一直不停的派出哨探打探福州方麵的消息。
在看到南安疏散一空,中山王府並無出兵打算時,李開明和劉茂七等人俱是鬆了口氣。
若說李開明真正忌憚的,整個東南廣南荊南地方,也就唯有一個中山王徐子先!
若是能在建州順利得手,短時間內就積聚起足夠的實力,能擊敗中山府軍,大業也是未必就不能成。
城門口又陸續聚集了一些人,有要進城的,多半是早晨進城後又要出城的人,不一會兒聚集了過百人,城門口堵著,城門隻開了一條縫隙,廂軍們雖是漫不經心,可還是用守城車堵著城門,用長槍鐵矛將縫隙堵住,這般情形想要硬衝,當然是絕無可能。
看看並沒有太多可疑,廂軍隊頭揮一揮手,說道:“讓開,由他們再進出,過一刻關城門。”
“隊頭,”有廂軍提醒道:“這幾個都壯實,要不要搜身。”
“他娘的,他們要圖謀不軌,拳頭也打死咱們了,那是礦工,都是膽大心黑的主。”
隊官笑罵一句,並不叫部下搜身。
這隊廂軍和駐守福建路的廂軍大致都差不多,麵黃肌瘦,身體瘦弱,長期的營養不良使他們根本沒有多少氣力,平素說話,都是有氣無力的模樣,他們連正常的壯漢都不如,更不要說有軍人的體格和體能了。
這也是普天下廂軍的常態,所以上到天子,下到普通的百姓都知道,這群人也就能守守城門,巡防江麵,防止小偷小摸,真的有什麼流寇巨盜,要想剿除,還是得靠禁軍。
待廂軍們讓開道路,收起兵器後,劉茂七和羅振邦等人依次入門。
劉茂七突然向廂軍隊頭咧嘴一笑,說道:“你說的對,老子看你也是個苦人,不是威逼窮人的壞種,今天就給你一條活路。”
廂軍隊頭感覺不對,驚道:“你做甚?”
“老子一雙拳就就能殺你。”劉茂七抽出藏在腰間的佩刀,伸手一搭,已經疾若閃電般的搭在廂軍隊頭的脖頸。
尖刀磨過多次,鋒銳之至,輕輕一搭那隊頭的皮就被紮破了,鮮血立刻溢出。
劉茂七冷冷一笑,說道:“老子好歹也是成名多年的人物,殺你這樣的有些丟臉。也看你是窮苦人,咱們出來蕩的人,就是給窮兄弟們找條活路,那些當官的,為將的,紳糧大戶,不曾見哪一個窮了。朝廷說征稅為了打東胡人,這個咱沒話說,可為甚的官紳大戶們也跟著發財,越來越有錢?這世道沒地方說理去。現在你和你的弟兄不要聲張,乖乖推開守城車,打開城門,彆的事就沒有了。當吃糧,跟著我們,不想吃糧,脫了你這身狗皮袍子,乖乖躲家裡去!”
羅振邦在一旁道:“咱們在建陽沒殺百姓,在府城也不會殺,咱們李大帥敬天憫人,體恤百姓,絕不會濫殺,妄殺一人!”
有劉茂七這個狠人震住隊官,又有羅振邦幫腔,這些廂軍卻也是完全沒有替王越賣命的想法和打算。
隊官帶頭先扔了長矟,接著諸多廂軍將士便是將手中鐵矛長槍往地上一扔。
“這才是靈醒人。”劉茂七咧嘴一笑,誇了一句。
接著羅振邦等人趕緊打開城門,城外很多逃難的人就是流寇所扮,兩個賊首帶的人多半是老營勁卒,甚至是隊官都頭級彆的流寇武官,他們長期征戰廝殺,提著腦袋冒險的事不知道乾過多少回,剛剛在城門口卻是沒有一個人顯露異狀,是以輕鬆混入城來,搶奪到了城門。
這些人雖是西北諸路出身,卻已經說得一口荊南和江西話,這是因為這兩三年來一直潛藏在當地,隻要稍用心思,學幾句土話根本不成問題,李開明也正因這一點,才定計騙城,改變了原本用精騎突襲的計劃。
精騎突襲也是流寇的破城辦法之一,早年間流寇人再多,遇到堅城也毫無辦法。因為要長期圍困,加上打造攻城器械,官兵的援兵一到,此前的功夫便是白費了。而城中的官員也是明白這一點,包括駐守的兵馬和城中的百姓抵抗意誌也相當堅決。
流賊破城之後,多半會屠城,最少也是燒殺搶掠,裹挾民壯出城,奸汙婦人更是常有的事,所以城中百姓都會同仇敵愾,與駐守兵馬配合守城,以流寇的攻城之術,隻要城中意誌堅定,哪怕是一個普通的縣城都未必攻的下來。
“點火,通知大掌盤。”
打開城門後,一百多流寇老營兵湧進城來,他們拿著長短兵器,守備在城門附近,還有人從石階上城牆,趕走了守備的廂軍,將城門上方的箭樓,城樓都控製了下來。
廂軍的守備之空虛,連劉茂七和羅振邦都意料不到,西北廂軍異常強韌,那是因為他們常常與西羌及北虜交戰,俸祿再低,也得勤練武藝,在戰場上才保的住性命。外夷入侵,才不管你是廂軍還是禁軍,一樣的照殺不誤。
中原,山東,河北的廂軍就比西北廂軍要差一些,等到了福建路這裡,劉茂七和羅振邦等人才隱隱感覺到,北方的廂軍再弱,怕也是比福建路這邊的廂軍強出不少。
“承平日久的弊病。”羅振邦對劉茂七道:“福建路隻是偶有海盜來襲,到底還算是太平地界,不要說和西北,河北比,就算比荊南都差遠了。”
“天下早就處處伏莽,”劉茂七冷笑道:“也早就該叫這些人明白,天下早就不太平了。”
“二掌盤說的極是。”
起事之前,羅振邦就是半個讀書人,起事之後,遇著一心想成大事的李開明,眾人常一起讀史書,通過過往故事尋求成功之道,以書中之事來開拓眼界。同時行萬裡路,見的人和事多了,自然也會多明白不少道理。
劉茂七此時說的話,已經不複是當年那個血氣方剛,隻知廝殺的漢子了。
城頭有流寇找到柴薪,這很容易找的到,城頭備大量的柴薪,一群人潑了些油,撞擊火石,柴堆很快被引燃,近處的人先看到火光,遠處的人則是看到城頭有黑煙滾滾升起。
……
“似乎是東門走水了?”府衙之中,王越的三角眼瞪了開來,看著城頭冒起的黑煙,臉上的神情也是驚疑不定。
呂問賢走後,說是去另外幾個縣募集民壯為團練,助守府城,其後又正式上了公稟,不僅建州有一份,連福州也派人繞道送過去一份。
這樣這個建州同知就在法理上暫離府城,且是因為公務勾當,不算棄城而逃,甚至事後的戰功裡頭,可以算上一分。
若是換了以前,王越定然不會認同,呂問賢的公稟一上,他就會以主官身份斥責,若是換了彆的身份的官員,王越定然會直接將其免職,卸職之後等侯主官彈劾,等朝廷後命。
同知卻是不行,本朝的地方官權力較大,除了一路的巡按使司之外,地方上也會有觀風使,還有監軍的觀察使等等。
以軍州來說,同知名義上是知府的副手,職權有限,實際的作用就是監督主官,謀反,圖謀不軌,或是有種種違法犯例之事,同知都可以上報安撫使司或巡按使司,以對主官進行製衡。
原本這一套體係還相當有用,文宗之後,同知之職漸成雞肋,因為其無法製衡主官,手中的實權又相當有限,隻能是當成一種過度官職了。
“你們都過去看看。”呂問賢走後,王越原本也想離開,但在流寇起事之後,地方主官就有了守土之職,這和普通的辭職不同。
若地方太平無事,上奏辭職之後,主官可以直接離開,隻是賬簿要移交給同知查驗,不能在公帳上留著尾巴。
呂問賢一走,加上流寇起事,王越不等詔命前來就走是不行了,這些天王越心情鬱結,就象是熱鍋上的螞蟻,他為官多年,也並不是蠢材,隻感覺平靜之下隱藏著莫大的危機,危險就如伏在荒莽野外的野獸,隨時都可能暴起傷人。
好在這些天來風聲漸鬆,看來流寇也不打算在聚集之初就攻擊城池,而是如在河東,中原時一樣,四處流竄,靠搶掠裹挾壯大隊伍,能到了十幾二十萬人規模之後,才會考慮攻打州縣。
王越原本安心不少,但此時此刻看到嫋嫋升起的黑煙之後,王越內心的不安感突然強烈起來,他的心臟猛地一陣跳動,眼前一黑,幾乎是當場暈過去。
一群族人和親信幕僚,仆役,護兵頭目都在四周,近來王越已經失去了對建州的管製,地方上各縣都不再送公文前來,建陽那邊早就失了消息,連福州的消息都斷絕了。是以在王越這個紅袍大員身邊,居然沒有一個象樣的人在,官員,將領,士紳,地方上的頭麵人物象是早晨的露珠,太陽一出現,便消失的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