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安彆院這裡,熱鬨非凡。
彆院大門和側門俱開,擺開的是好幾百多桌的流水席,不管是官吏將士,還是生員商人,又或是官戶百姓,江上漁民,隻要來賀喜的就有資格入席飲酒,酒菜都是隨來隨上,賀喜的人隨自己的財力送賀禮,有大商人送古董器玩,或是名人字畫,價格都是不菲。往常時,徐子先是不會收受這些貴重的賀禮,大喜之時,也隻得由人送上,不過要登記在案,將來用相當的禮物回送。
至於普通的商民百姓,有送百來個銅錢的,如果家境普通的,王府有言在先,或是幾個銅錢,或是抱拳一揖,說幾句賀喜的話,也是歡迎前來替殿下,王妃賀喜,王府亦是無比歡迎。
這使得大量的士紳百姓魚貫而入,有一些是饞嘴的,帶幾個大錢來吃肉喝灑,但多半的人,卻是真的懷著賀喜,感激的心情,滿帶笑容的親人,好友一並,前來彆院這裡替中山王賀喜。鎮上的人,大半的人與徐子先相熟,當然徐子先不一定記得某人,多半是在鎮上的一聲招呼,或是略點一點頭,就算這樣,也是鄉鄰故舊,這些人雖是小人物,卻有感激和認同的心理,王府又是大門洞開,眾人當然是一並前來,沾沾喜氣。
彆院之中,最少已經有數千人湧入,好在地方闊大,從前廳院落,到演武場,再到各個大廳,廂房,到處都擺了酒桌,官戶有數百人當夥夫廚子或是打下手,也不怕應對這樣的場麵。
在熱鬨不堪的氣氛之中,整個彆院到處都是歡聲笑語,與彆院之外的鞭炮聲和歡呼聲,也算是相映成趣。
陳文珺入內後,卻是拉著小妹的手,言笑款款,兩人坐在後宅之中說笑聊天。
兩個少女也是幼小之時就相識,不過彼時小輩年齡尚小一些,除了跟屁蟲般的跟隨在長兄徐子先身後,便是到陳家去,與陳文珺遊玩說笑。
曾經的過往仿佛就在昨天,在岐州時兩家走動的相當親近,陳文珺與小妹一起說詩詞,聽故事,賞花,蕩秋千,一晃過來,一個剛嫁為人婦,成為王妃,另一個也是立下婚約,過兩年便可以出嫁了。
“此後內宅之事,就拜托三姐姐了。”小妹還是按著舊日稱呼,對陳文珺笑著道:“大兄總是說要叫我曆練,現在好了,我已經曆練完了,底下就看三姐姐的了。”
“將來二妹你必定是魏燕客的賢內助。”陳文珺倒也不客氣,接了小妹遞過來的內宅印信,內宅的錢糧調度可都是要用印的,內宅也有一二百號人,還有相關的大量產業,從屬人員好幾百,加上經常用內宅的錢糧賞賜外吏將士,開銷出入都得入帳,馬虎不得。
所以大宅邸的當家婦人,在後世不亞於是一個大公司的財務總監,加上女主人的身份,等若是大集團的半個當家人,那可沒有半點兒誇張。
小妹臉色微紅,不過眉宇間也並沒有太多羞意。
和魏翼的婚事,說是長兄如父,是兄長徐子先定下來,其實就是徐子先放開了任小妹自己挑
“大兄適才進來,似乎麵色凝重?”
“是有要緊大事。”陳文珺當然不會隱瞞小妹,當即將早晨徐子先交代之事,向小妹一五一十說了。
“怪不得大兄提前返南安。”小妹內心稍覺不安,眼下之事確實是非比尋常,甚至可能是使福建路天翻地覆。
小妹道:“大兄匆匆返回,是要用兵嗎?”
“明達要全麵撤回東藩,哦,還要將商行倉庫遷到岐州,在那裡興修港口碼頭。”陳文珺輕輕搖頭。
“不管如何。”陳文珺輕聲道:“明達會選擇最正確的做法,既能讓中山王府再上層樓,亦不會叫福建路百姓遭遇更多苦難。”
……
“若諸人無異議。”徐子先道:“此次會議便就是這樣結束,轉達內閣,工房,戶房,司從曹,各部門俱要全力配合,兵房的任務極重,短期內布防南安,將新訓練的軍人並家屬移駐東藩,並且從澎湖,東藩調集水師舟船艦隊,以及相關的駐守兵馬,移至岐州駐守。”
陳佐才道:“岐州港此前我們默認交回給安撫使司,林帥臣對此布置,不會有異議?”
方少群在一旁灑笑道:“亂事一起,林鬥耀必定焦頭爛額。此前他對與咱們合作還有猶豫遲疑,舍不得手中權力。現在咱們願在岐州駐守,隨時能援助福州或漳州,還護著興化軍的東部,他高興也來不及,怎會有什麼不滿?更加不會出手掣肘。趙王那頭,主要精力是要調集兵馬,在事態不可控製之前,打敗李開明,獲得建節開府的大權,他此時也不會主動來招惹咱們。”
“說的是。”徐子先微微一笑,退而進取,就是有這麼一點好處,自己不留在福州這邊給趙王使絆子,與其爭權,趙王高興還來不及,岐州港口雖然要緊,但與大勢相比也就算不得什麼了。
中山王府最講效率,會議基調一定,接著就是司從曹記檔發文,然後內閣的樞機房下達指令給各部,接著兵房,工房,戶房等各部門會通力合作,李儀會主持大局,派出人員,孔和發下錢糧,派官吏隨同從事,接著錢款到位,工匠和民力俱全,然後開發建設,官吏至岐州劃分區域,安置百姓,確立港口和岸上的建築工程。
至於岐州本島,也可以知會當地官員,以中山王府的威勢權力,足夠使新上任的知岐州李安遠完全配合,甚至其防禦使還未上任,應該處於林鬥耀一派和趙王的折衝之中,這個人選,徐子先會毫不客氣的拿過來,加在中山王府的某個官員身上。
甚至人選徐子先都已經考慮好了,便是保舉魏翼知澎湖縣,兼岐州防禦使,以岐州至澎湖之近,不過幾十海裡,在天高日晴之時,在岐州的高山上就能很清楚的看到澎湖列島,從澎湖亦能看到岐州的高山,相隔之近,加上岐州原本就是戰略要地,魏翼新立戰功,朝廷理所應當酬功。
魏翼兼任此職,作為中山王府勢力伸向福建路本土的一顆釘子,想必其會做的相當稱職,並且絕對能夠勝任。
澎湖在海盜來犯之後的表現,在此之前,之後的治政理民,足見魏翼不僅是一個官紳世家的出色子弟,其在徐子先的影響之下,治政的理念,手腕,都與普通的官僚大為不同。
身為好友,加上魏家都綁在了中山王府的戰車之上,再有姻親身份,魏翼當然會被福建路的士紳家族認同,畢竟魏家就是出身其中,而其也會被中山王府上下認可,其有徐子先好友加上妹夫的雙重身份,哪怕是李儀,與魏翼相見時,也是格外的客氣,其餘的諸多官吏,也是對魏翼的身份和能力,俱是十分認同。
眾人出門之時,外間的酒宴還是在繼續著人雖多不亂,從午至傍晚,過萬人赴宴參席,熱鬨非常,卻並沒有出絲毫亂子。
方少群見狀,笑著道:“若二小姐是男子身,當是王上的一大臂助。”
眼前的酒宴,也是顯現了非凡的動員和組織能力,非一般人能夠主持,小妹也是在東藩主持過多次大事,方才有此能力。
徐子先哈哈一笑,說道:“我這新郎不曾與宴,卻是躲在後宅,太不成話,我要到前院與父老們飲酒說話,其餘諸事,就交給你們了。”
他倒是瀟灑自若,決定福建路未來數月的大事已經定下來,雖然會有損失,但綜合利弊,仍是以現在的決斷為最佳,所以徐子先心思已經安穩下來,大步向前,卻是往前院與那些來赴宴的客人寒暄致意去了。
這自然也少不得與客人飲酒,林紹宗和高時來,李守禮等人趕緊跟上,外鬆內緊的護衛,同時也要替王上擋酒。
金抱一,吳畏三,張虎臣等人卻是向方少群,陳佐才等人略一點頭,雙方俱是抱拳告辭,大事將至,他們是沒有時間和心情去赴宴飲酒了。
武將們的動作極快,天黑之時,沿著閩江岸邊有不少軍人打著火把,開始向福州方向移動。
雖然礦工和新募的民壯訓練還不到十天,但這些天都是練隊列和口令,在各級武官的提調之下,數千人的大軍秩序還是保持著大體的齊整,每一小隊打兩支火把,其餘的軍人則是背著油布,被褥,腰間和手中都並無武器……這些新軍將士尚且沒有資格佩帶兵器。他們的武袍倒是發下來了,東藩新製成的第一批棉布並沒有拿出去售賣,而是全部製成了軍裝袍服。
一樣的灰色短袍,腰間用革帶殺緊,雖是新軍,也是頗有軍人氣象。再懸掛匕首,裝零碎物的荷包,水壺,還有裝鹽的小瓶等物,都是擺放位置一致,行軍之時,儘可能的排整齊隊伍,從遠處觀望,這支軍隊齊整肅殺,蜿蜒如火龍,沿著閩江岸向著前方迅速前行著。
很多人從中山王府的彆院剛出來,看到眼前的場麵,均是顯露愕然之色。
新募府軍突如其來的調動,使得沉浸在喜事之中的人們感覺到了一絲異常,事起突然,包括林定一,楊釋之,魏九真,陳篤竹和徐演達在內的很多本地士紳豪商的代表人物,均是齊集一堂,彼此卻是麵麵相覷,完全不知道中山王府的用意何在。
而中山王適逢新婚,卻也是不便打聽,眾人不覺心急如焚。
好在子夜過後,高懷仁策騎趕至,對眾人抱拳一禮後,將趙王府勾結李開明,而李開明在建州已經豎旗起事的消息,告之諸人。
“這一下壞了。”陳篤竹走的地方最多,見識最廣,在京師,江陵,熟諳地方人情,看起來就是一個奔走各處,替家族打通商途的大士紳家族的掮客,而其實他走遍北方和西北諸路,對荊湖北路,南路,包括廣南東路,西路,雲南路,貴州路等各處的情形都相當的熟悉,也知道各處其實就是蘊含著怒火的未噴發的火山,隻要有稍微一點火星落下,立刻就會引發燎原大火!
至於福建路,原本在繁榮的工商貿易的支撐下,百姓雖是困苦,仍然在溫飽線上,不至於大規模的造反,但建州在王越的胡搞之下,民間已經積累了相當多的怒火。
若無強力人物導引,王越去職之後,新上任的地方官稍微做點撫恤民生的事情,怒火就會平息下去。
而此時有李開明這種有聲望,有實力的巨寇在建州起事,這就不是一點火星,而是在火山口之上,直接又點了一把火上去!
其勃發噴濺之態,在起火之初根本無可壓製!
“趙王糊塗,李穀該殺。”陳篤竹麵色灰敗,沉聲道:“他們這些人,哪知道流寇首領是什麼作派。還想掌控人家,若我所料不差,他們派過去的人,此時已經在黃泉路上趕路了!”
“竹老說的不差。”高懷仁笑道:“李開明舉事處是在建昌一處鐵場,距離咱們這裡不到二百裡,我們有人打探過,有百多從福州過去的人被李開明下令射殺,屍體從山道丟棄入山穀底處,這些人早死了。”
“李開明現在意欲何往?”林定一頗為擔憂的道:“大軍離開,是不是暫避其鋒芒?”
“是的。”高懷仁坦然道:“我們殿下一直擔心建州情形,是以安排了人手在那邊打探消息……”
“哦,”林定一按著自己的理解說道:“是放了暗樁。”
“嗯,沒錯。”高懷仁撫了撫自己下巴胡須,坦然道:“事起非常,李開明得趙王府的軍資相助,其實力非我等現在能抵禦。縱然調集東藩府軍,尚需時間。軍隊倉促趕路,急赴戰場,必致失敗。而賊眾很快會超過十萬人,乃至二十萬人,殿下考慮,南安,水口,穀口俱難保住。軍隊先行,是往岐州,在那邊營造港口營寨,安置臨近建州的諸鎮商民百姓前往岐州,東藩,暫避一時。有往福州,泉州,漳州投親避難的,悉聽其便。至於諸位東主,大掌櫃們,則可以在岐州暫居一時,論港口地利,岐州勝過南安,這是殿下的意思,如何取舍決斷,當然是由各位東主自家決斷。”
中山王府的意思很明顯了,軍隊先行,到岐州構築防禦,建造房舍港口,為大規模的士民百姓逃難至岐州做好準備,另外南安棄守,估計會毀損於戰火,重建耗時耗力,不如將現在的商行基業轉移至歧州,論說起來,南安各鎮的繁榮是寄托在建州到福州的轉運之上,戰亂之時,南安各鎮已經失去用處,並會毀於戰火。就算重複清明,也是陸路和閩江轉運,因為建州內亂帶來的繁華不可持久。
而轉到岐州,等於是把控建州,興化軍,邵武軍還有福州等地的出海口貿易,經營好了,就算追不上泉州和漳州,但比起普通的貿易港口仍是強出很多。
陳篤竹和魏九真,徐演達彼此對視一眼,陳篤竹立時道:“我陳家與中山王府既成姻親,當然一切以殿下馬首是瞻。”
“我徐家亦是如此。”
“我魏家也會將南安基業,甚至福州的商行,移至岐州。”
事起突然,南安既然守不得,當然是趁勢再得岐州,論起地利條件,岐州港口確實是強過南安鎮許多。
林定一,楊釋之等人亦是道:“此前我等在南安開設商行,亦是無奈之舉,當時有陳於泰盤踞岐州,現在若中山王府遷鎮民百姓和府軍至岐州,我等當然相隨。”
“甚好。”高懷仁點頭道:“若如此,商會要早些召開會議,鼓動商行同業攜同家屬,或往岐州,或去東藩,我中山王府都會相助,若往彆處,也悉聽自便。”
眾多商人沉默以對,雖然他們打定了主意是要追隨中山王府,因為在當今這個世道,趙王這種天子的本生父親王都勾結流寇,為了一已之私不惜禍亂福建路,林鬥耀無勇無能,其餘的諸多達官貴人也多半是如此。
放眼看去,信的過的也就隻有中山王一人,除了跟隨他之外,哪有彆的選擇?
亂事一起,李開明嘯聚起十幾二十萬人之後,福州都未必守的住,很多人若有所思,現在往岐州,不如往東藩。
最壞的結果是東南不保,但東藩也一定守的住,流寇不諳水戰,且無舟船,東藩很有可能是最後的太平福地。
……
“剛剛成親就得分離。”徐子先頗感抱歉的對陳文珺道:“委實是抱歉了。”
陳文珺嫣然一笑,說道:“妾身選擇的是世間的奇男子,偉丈夫,不是流離閨閣,不舍家宅的無能庸碌之輩。”
徐子先知道這是眼前女子安慰自己的話,其實婦人們也挺矛盾,既想男子有出息,有能力,又想著男子們能隨時陪伴在自己身邊。眼前的少女,明顯早晨剛哭過,眼圈發紅,但出色的女子就是能克製自己的情緒,將男子推向他們應該在的地方。
清晨之後,建州變亂的消息已經在南安流傳開來。
同時建昌知縣,閩侯知縣等地方官員接到信息,為了保住自己官位,他們必定會急速上報。
來自建州的背插小旗的信使奔走於途,一個上午就過去五六次傳騎,這使得中山王府放出的消息被進一步的坐實,整個南安到水口和穀口地方,已經陷於慌亂之中。
在人們舉棋不定之時,中山王府已經開始陸續調集船隻至南安。
靈一號就停泊在福州附近,溯流而上,一個上午便已經駛到南安鎮的港口之處。
陳文珺,小妹等府中女眷,加上將領,官吏,普通士兵們的家屬,第一批坐船離開的約是五百餘人,這些人不至岐州港口,而是直接返回東藩。
徐子先騎馬將小妹和陳文珺送到港口處,林定一,楊釋之等人聞訊亦趕來送行。
此時天已入秋,午後飄落小雨,很多人都未曾防備,冷雨淋在人身上,感覺一陣寒冷,也令人格外有悲淒之感。
當著眾人的麵,陳文珺隻是用含情至深的眼睛又看了徐子先幾眼,卻是大大方方與眾人行禮致意,接著在金抱一所率的府軍護衛下,數百人陸續上船,至外海時,還會有兩艘戰艦趕過來護衛。
斜風細雨之下,靈一號升起主帆,水手們喊起號子,光赤著上身在甲板上奮力勞作,大船上滿是忙碌的身影,還有諸多官吏倚在船欄杆處,向著岸邊的親人好友揮手告辭。
消息初傳至南安時,很多百姓尚且半信半疑,但看到中山王將新娶的王妃和翁主送走,消息再度傳開時,整個鎮子都是沉浸在淒風苦雨之中。
昨天還是豔陽高照,今日卻是秋風秋雨,變化之大,令所有人手足無措。
至傍晚將至天黑時,趙王府幕僚勾結李開明,企圖禍亂福建路的消息,也是在各鎮之間流傳開來。
在眾人的痛罵聲中,消息又是逐漸向福州府城傳播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