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王應該快進來了。”穿著紅袍,身材矮瘦的鄭裡奇精力還是相當充沛的樣子,其騎著馬,在十來個捕盜營官兵的護衛下,穿越密集的人群抵達楊世偉所在的地方時,就算已經立秋,秋老虎還是相當厲害,鄭裡奇的紅袍胸口,明顯的有一片濡濕。
“喝點涼茶。”楊世偉麵容相當蒼老,這一年多來這個老知府的心緒大半時間都相當惡劣。但現在的他神態輕鬆,臉部的皺紋仿佛也減輕了幾分深度。楊世偉指一指眼前的桌椅,笑道:
“好的很,舒服。”鄭裡奇也是從提刑司衙門出來,全部捕盜營官兵部署到位,然後他才穿越人群,前往城門這裡迎接,雖然入秋,但福州傍晚的天氣仍然是異常的炎熱,這位四品大員也是大汗淋漓,一碗涼茶下肚之後,感覺熱氣從身體裡被逼出來之後,鄭裡奇的臉部表情才徹底放鬆下來。
和楊世偉一樣,鄭裡奇對徐子先也是從關注到幫助,再到如今的半依附的局麵。
“箱籠不少啊,不過中山王也該快進城了。”
……
街道上的沸騰情形,小妹通過自家的角樓望樓看的相當真切,在這一刻,這個美麗的少女兩眼含淚,臉龐上也滿是激動之色。
“二小姐,香準備好了。”
秦東陽,金抱一,吳畏三等府中的老牙將都戎裝肅立,手按儀刀等候在角樓之下。
此次迎親,算是徐子先第一次踏足福建路,對東藩勢力來說也是一次極好的亮相機會。隨著中山王府一次又一次的戰勝敵人,除了徐子先名聞大魏全國之外,秦東陽等人也是名聲響亮,很多地方的報紙不厭其煩的深挖他們的背景,將各人過往的經曆和現在的官職,戰功報道出來,所以眼前的諸將,其實在東南地方也儼然是名將了。
小妹輕輕點了點頭,從角樓上緩緩走下來。
秦東陽目不斜視,緊隨著下了角樓的小妹身側。
吳畏三倒是沒有什麼忌憚的樣子,他當年曾經是小妹的隨行護衛,當初的小姑娘才五六歲大時他就一直跟隨了,此時他看著小妹的身影,不覺欣慰的想道:“老侯爺若能看到今天,自是當無比欣慰,二小姐和大王一樣,也是長大了。若不是大王舍不得,怕是今年就能成婚了。魏燕客那小子,不知道等的多著急!”
眾人都不出聲,隻是手按儀刀跟隨。
更多的仆役都穿著整齊的服飾,宗室街的南安侯府門戶大開,天已經擦黑,從大門到府中最外圍的角樓都是懸掛上了燈籠。
這些事都是小妹操持,她平時也是儉省,但這一次的婚事,包括對侯府內外的布置,則務必要求一定要儘善儘美。
於是南安侯府,最少懸掛了數百盞燈籠,將府門前和四周,還有內部都照映的如白地一般。
一些宗室中的長者,都是須眉皆白的老人也被小妹請了過來,在侯府正堂等候見證觀禮。
趙王和幾家國公,諸多國侯,侯府都下了帖子,畢竟份屬同宗,婚事應該做的流程小妹也是一絲不苟的做完。
趙王當然不會來,不過也是派人送了賀禮,相當菲薄,和其親王的身份相當不配。
其餘的諸多國公,國侯,除了幾家與中山王府不對盤的之外,大半也是親自前來,就算有一些年老的公侯身體不適,也是派了嫡長子前來,也算是和本人前來相差不多了。
陳佐才,陳道堅等人,從南安鎮的彆院調集了數百丁壯和仆婦,將侯府裝扮的花團錦簇。
很多宗族的老人感慨著,老南安侯尚在時,偶爾也會在侯府請客,上一代南安侯徐應賓大婚時,很多老人也是當年的賓客之一。
當時破敗的侯府可支撐不起眼下的場麵,那些川流不息的仆役人群,還有為酒宴布置的點景,以及各種物事,還有數百張幾案和準備好的酒菜,這些東西,花費可是相當不菲。
進入侯府的時候,從大門到正堂一路洞開,燈火輝煌,一直至正廳時乃止。
而祠堂所在的東偏院,相對要暗淡一些,這當然也是有意為之,先祖在此,那些過份的繁華熱鬨不太適合。
小妹在眾人簇擁之下,一直步至祠堂附近。
大約有兩個都的衛兵從東藩和南安鎮趕過來,將原本的侯府完全的護衛起來。
沿著甬道,巷子,穿堂,垂花門,到處都是穿戴鎧甲,手持長矟或弩,弓的護衛們。
他們用敬慕的眼光看著二小姐嫋嫋婷婷的走過來,然後目視前方,不再注視。
侯府二小姐,主持內務,經常陪著兄長徐子先巡行地方,對所有的官戶,民人,軍隊官吏的家屬都是一視同仁,侯府中經常賜給官戶百姓財物吃食,這位二小姐也經常到醫院去慰問病人,對剛至東藩剛剛立足的新移民,也是給過很多關愛和照顧。
走廊上,立柱之下,到處都是持矟站立著的身影。
外來的宗室長者,公侯們,勳貴們,還有官員們都用敬畏的眼光看著這些衛士。
他們如木柱,山岩,也如鬆柏,巍然屹立,給人一種難以冒犯的感覺。
有人感慨道:“我見過京師禁軍,河北禁軍,江陵禁軍,也有咱們福州的禁軍,都難以和中山府軍相比。要說起來,隻有西北禁軍差不多也這樣,但軍伍沒有中山府軍這麼嚴整。”
“是的。”有人附合道:“西北的禁軍也是好漢子,身上也有這種凜然氣息,但軍伍站姿,確實不及中山府軍齊整。”
有人低聲道:“站的齊又怎樣?還不就是兵樣子?”
這話當然被人嗤之以鼻,很多人不屑,還是有人耐心解釋道:“行伍之中,部勒齊整是第一宗,一支軍隊,要是散漫不堪,象廂軍那樣,拉上陣就能打仗了?那些好勇鬥狠的凶徒,一個個單看起來也是膀大腰圓,目有凶光,真的幾百上千人聚集在一起,中山府軍一百人能打他們一千人。你沒聽說過穀口那邊的事?建州總團那麼多人,哪一個不是江湖上有字號的,人家府軍八人打跨百來人,一個都百來人,打跨過千人!”
“除了兵樣子,你看不出來人家身上都有血腥氣息?”有人半是畏懼,半是讚歎的道:“這裡站著的都是中山王府的府軍精銳,你看他們身上,哪一個沒有血腥氣?”
這麼一說,各人都有所感。
確實是如此,那些從正門到正堂,再到每個角落站立著的府軍將士,每個個眼光中都有隱含的殺氣,這種氣息說來玄妙,其實是真實存在的氣息。
“中山王府,光是這數千府軍和南洋水師,已經立於不敗之地了。”有人小聲感慨道:“趙王掌握的禁軍,就算結成姻親,不過劉廣泗一人,怎麼會替他真的拚命?”
“中山府軍也要擴軍了,南洋水師也在擴軍,更多的艦船要下水,得招募更多的水手和水上的府軍將士。東藩島上,南安鎮,都會招步卒,還有弓手,弩手,還有八牛弩手,聽說還要鑄火炮,招募炮手。此外還有騎營,也要擴充成一軍,若真如此,福建路無人可製衡矣。”
這一次的話沒有人接話,在場的人,夠資格被邀請的,基本均是宗室公侯,勳貴,軍中的高級武將和夠資格的文官,此外就是林定一,楊釋之,魏九真,陳篤竹這樣的出身高門的頂級豪商。
這樣的話,其實當然很容易引起眾人的共鳴,甚至是讚同。
現場的人均是有一種微妙的感覺,似乎是中山王府越強大,中山王的實力越高,眾人的內心就越是平靜安穩,反之則不然。
……
祠堂那裡亦是燈火通明,貢桌神牌都仔細的打掃過,小妹至靈前,先行禮,再默祝上香,從祖父母處開始,然後到父母的神牌前上香行禮。
祠堂內有祖父母和父母的真容遺相,其實畫的並不象,華夏的肖像畫有高手,但多半都是畫的相當模糊籠統。
要麼方臉,或是圓臉,長臉,男子的胡須不太相同,眼睛有大有小,體形或是清瘦或是富態,多半是坐在官帽椅上,正襟危坐。
畫像上的徐應賓,白白胖胖,頭戴展腳襆頭,玉帶,金銀,紅袍,圓臉長須,臉上卻沒有什麼笑容,隻有象是擠出來的微笑。
畫這畫像的時候,徐應賓已經喪妻,並且在岐州之戰中失敗,名利俱失,鬱鬱寡歡。就算召來畫師畫像,也是很難有開心的模樣顯露出來了。
小妹在畫像前停留了很久,因為娘親逝世的早,她年齡小幾歲,對畫像上的那個青年婦人印象極淺,反而是看著父親的畫像發了好久的呆。
最後她並沒有多說什麼,徐子先的成就非凡,並且已經在城外的南安侯陵祝禱過了,朝廷也派官員來過。
按製,徐子先由侯而封為親王,祖先三代俱要追賜,徐應賓被封為南安懿王,第一代南安侯被追封為南安成王,都已經表封過了,若果真先祖地下有靈,此時此刻也是應該什麼都知道了。
……
陳滿和妻子,還有兩個兒子,陳敬中,陳敬輔等人,還有信昌侯徐潞等公侯勳貴齊聚一處,在宗室街的街口處包了一座酒樓的三樓。
從這裡可以俯瞰衣錦巷的路口,同時還能看到南安侯府的情形。
各家都是傾巢而出……婦人們實在按捺不住好奇心,忍不住要出來瞧這一場福建路幾十年難得一見的大熱鬨。
天過黃昏,龐大的城池陷入了隱約的黑暗之中。
從高處看,遠處是高聳的城樓,城樓上已經點亮了風燈,隔幾十個城堞就有挑燈被點亮,用來照亮城牆,防止被人偷襲攀城。
城頭上大量的廂軍和禁軍都跑在城樓附近了,從遠處看,象一群聚集在一處的螞蟻。
城中則是大街小巷縱橫,有直線有斜線,一幢幢三層左右的樓房和大量的瓦屋平房,構成了一個又一個的社區,現在人群都跑出來了,大量的衙前差役和捕盜營的官兵開始點亮火把,在道路上維持著秩序。
聽到這樣聲音,陳滿的妻子心煩意亂,和普通的婦人一樣,她的心胸不可能寬廣,在兒子與徐子先的爭鬥中,陳滿的妻子向來對徐子先不屑一顧。
她沒想到,南安侯府居然有這麼一天?這樣風光的婚事,這婦人替自己兒子設想時,可是想都沒有敢想過。
“真沒有想到!”陳滿的妻子尖著嗓子道:“破落戶家的小子,也會有這麼風光的一天!”
在場的婦人俱有同感,七嘴八舌的附合著。
男人們多半沉默,這種層次的情緒宣泄毫無意義。
隻有陳滿用警告的眼神看了一眼妻子,由於向來懼內,婦人並不畏懼,反而更加興奮的說起南安侯府當年的窘迫往事,似乎用這樣的辦法,能緩解自己內心的不快。
“箱籠來了。”
陳敬中站在窗前,看了一眼街道,沉聲道:“南安侯府也是大門洞開,祠堂那邊也亮起來,看來是在祭祖。”
信昌侯世子徐公達接話道:“箱籠不少啊,徐子先真是今時不同往日了。”
徐公達話語中不乏酸溜溜的感覺,同為侯爵世子,信昌侯府的底蘊比當年的南安侯府可是強多了,同為宗室國侯,徐子先還是近支血脈,在其餘的宗室和勳貴眼裡卻是窮困潦倒,窘迫不堪。
徐公達,陳敬中,陳敬輔,這幾人當初可沒有少欺侮徐子先,以他的窮困為笑料,徐子先的孤傲,很大程度也是這三人逼出來的。
對徐子先來說,這一次婚禮,也是正式進入福州,把觸角伸入福建路的先聲。
東藩島的開發還是如火如荼,徐子先卻已經準備布局福建路。
將年入過千萬的富裕之地納入囊中,如果有機會,為什麼要放過?
不趁著中樞態度還算明朗的時候動手,難道還要等事物再起什麼微妙的變化?
此次婚禮,如此風光大辦,最重要的原因是展現東藩的財力物力,還有徐子先對東藩的掌握程度。
還有福州官吏的配合,百姓的擁戴等等,俱是納入考量的範圍之中。
對陳滿妻子等婦人來說,這種場麵的衝擊力就實在太大了。
婦人們睜大雙眼,幾乎顧不得說話,幾乎是在一個接一個的數著那些箱籠。
不說內容,光是那些打造的極好的箱子,最少也得值好幾萬貫錢了。
加上動員的人力物力,營造出這樣萬民癡狂的局麵,婦人們氣的臉色發青,胸膛起伏不定,她們對眼前的場麵都有些接受不了了,特彆是陳滿的妻子,簡直是氣的要發瘋了。
“我不甘心。”陳敬輔趴在窗前,瞪著兩眼道:“章達呢,章達兄有沒有什麼消息?”
“有。”陳敬中冷冷的道:“今早我寫信給徐子文,他複信說,晚上要去昌文侯府替趙王殿下參加婚禮。”
“什麼?”陳敬輔仿佛掉在了冰窖中一般,瞬息間手腳冰寒,身體都是忍不住顫抖起來。
陳滿看看兩個不爭氣的兒子,忍不住訓斥道:“現在還指望徐子文?趙王殿下早就對他失望透頂了。要不是因為他,他那個什麼混帳雅集,你們也不會得罪中山王,現在還不想辦法善後,爬到中山王膝前請他饒恕,你們還在想什麼混帳主意?”
“你們一定要去認罪。”陳滿無視身邊妻子不滿的眼神,態度異常堅定的道:“趙王不可恃,咱們靖遠侯府要想生存下去,中山王的原諒至關重要。”
“不行,絕對不行!”一群男子無言之際,陳滿的妻子怒聲喊道:“我絕不同意,寧死也不同意,徐子先算什麼,他再強也不過就是一個親王,趙王也是親王,還有朝廷,有天子在,他能把我們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