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篤竹原本不太夠資格參加這樣層次的家族會議,因為他是旁族遠支,和陳篤敬等人已經出了五服,嚴格來說都不算是親戚了。
但陳篤竹是陳家在外的士紳階層的聯係人,和荊湖,浙江,兩廣的士紳都很有交誼,而且和中山王府的海鹽生意也是他在料理。
這幾個月來,陳篤竹和徐演達,魏九真等人不遺餘力的宣揚南安侯,也是在這些地方替徐子先成功揚名,誅顏奇,斬首兩萬多築成京觀之後,各處的士紳結合此前的印象,對南安侯徐子先的觀感極佳,認為這是宗室守護東南的最佳代表。
兩府在這一段時間,收到的類似反饋可是不少,士紳們代表的就是官紳階層,官員和士紳其實是一體的,在職的稱為官員,不在職在鄉的就是士紳。官紳們對南安侯的讚賞和信任,反饋到了朝中,就使得兩府對徐子先的任用更無疑惑,很多官員已經在建言,建議兩府任命中山王徐子先為荊湖兩路並閩浙地方的四路招討使,或招撫使,以這樣的名義使南安府軍能夠進入荊湖和浙西的山區中剿匪,越來越多的匪盜流寇已經使地方上治安極劇惡化,匪盜為患,已經到了士紳感覺結寨自保都不安全的地步了。
很多荊南的大士紳跑到潭州去,其餘的躲在全州,郴州,永州,衡州,邵州這些荊南的城池之中。
中小士紳,要麼躲在縣城,要麼就在山中結寨,募兵自保。
荊南的情形其實距離崩潰不遠,官員士紳們也不全然是蠢貨,早就有人斷言,荊南就象是浸透了桐油的大草堆,隻要被人拿火把一點,整個荊南七州,一軍,一監,三十七縣,就會全部燃起大火,這火一旦點起來就撲不滅,會將自己和所有的一切都燒光,破壞完畢,千裡荒蕪,白骨蔽於野,這樣才會完結。
徐子先已經進入各路官員士紳的眼中,在很多人看來,其不僅是守護福建的第一人選,也是平定整個荊南荊北和浙西匪盜動亂的最佳人選。
李明宇見陳篤敬等人沒有再說話,便是大著膽子道:“以我之見,明達給叔父們這樣的感覺,應該是其乃是白手興家,其官吏從屬,將領軍隊,財賦收入,皆是自家經營所得。齊王雖賢,其部曲,軍餉,官吏,皆朝廷配屬。若無朝廷支持,齊王殿下就無從展布,行不得快意事。而若明達願意,明天帶著部下坐船去京師見天子,他的部下也必定會跟著去的,這就是最大的區彆和不同。”
陳篤敬聽到最後,板著臉喝道:“胡說什麼,你也跟著老大那混帳東西學壞了。”
李明宇可是嬌婿,陳篤敬一般都是以客禮相待,今天喝斥當然也是因為李明宇最後的兩句話,對大魏朝廷和天子實在缺乏敬意。
隻是雖在喝斥,陳篤敬臉上卻是泛起笑意,實在是因為李明宇的話並沒有說錯,而且大有道理,這一下連陳篤敬心裡的迷惑也是解開了。
陳正誌正和陳文珺進得門來,聽到父親的話,轉頭擠了擠眼睛,對陳文珺小聲道:“瞧瞧,這就是丈人疼女婿,罵女婿還把兒子給饒上當靶子。”
陳文珺差點忍不住笑,在此時,陳篤光撫了撫下巴上亂七八糟的大胡子,兩眼裡顯露出掩不住的笑意,他大聲道:“這麼一說就很明白了,明達有自己的人馬,得了名義,更容易將地方治理好。若兩府真的將浙江兩廣荊湖兩路交給明達招討安撫,整個南方都能平靖下來,對大魏,朝廷,都是件好事。咱們昌文侯府,這一次真的是攀上了一門好親事。”
陳篤中也大為興奮,說道:“明達和咱們文珺結了親,生下兒子,以他的德,才,地位,憑甚他的兒子不能入選到宮中教養?若複十年之後,文珺的兒子在宮中授了京兆尹,咱們陳家也出了半個天子了。”
這話算是把所有人最高的興奮點給說了出來,說白了,宗室現在無才,或者說,宗室所有的光彩都是在徐子先一個人身上。
二十出頭的年齡,已經做了這麼大的事業,而妻室陳文珺也是福建路,乃至在大魏全境都有名的文官封侯的世家,這樣的聯姻,必定叫所有人挑不出毛病來,而徐子先和陳文珺生下的兒子,必定是將來備選東宮的最強力的人選。
天子和趙王一直想用徐子威的兒子作為備選,天子想借北伐提高聲望威信,然後辣手處置一些不聽話的官員,包括左相韓鐘在內。
而趙王一直在經營福建,鞏固後方,積聚人力物力財力,最重要的還是父子賢明,營造宗室第一的聲望。
這一切,除了北伐勝負未明外,其餘的經營,已經被徐子先打了個粉碎。
什麼賢王?海盜來襲,躲在福州不敢出來的賢王?
南安侯不過一隅之地,幾千府軍,就敢正麵迎戰,誅斬盜首顏奇,斬首兩萬多級,加上此前的誅陳於泰,滅岐山盜等功績,說是宗室武功第一,沒有人敢懷疑這一點。
膽略,氣魄,還有經營東藩的理政經營之道,徐子先都是交出了叫所有人無話可說的答卷。
加上和昌文侯府的聯姻,一旦生下兒子,當然是抱養入東宮的最佳人選!
這就是陳篤中所言的,陳家原本不過是和一個有實力的國侯聯姻,卻不成想,陳篤敬的嫡親外孫,很有可能就是大魏的下一任天子!
當然這隻是最理想的情形,陳文珺嫁過去,能不能在短期內懷孕,生的是兒子還是女兒,或是天子就硬抗著輿論,厚著臉皮將趙王的兩個孫兒接到京師,這都是未可預料的事情。
陳篤敬擺了擺手,笑道:“這些話說著太早,我們還是替明達高興就好……”
這時眾人俱是看到陳文珺跟隨在陳正誌身後入了花廳,各人臉上都顯露出笑容,連官位最高,向來最為矜持的陳篤禮都是向著陳文珺點頭致意……陳篤光更是大聲道:“按製,親王妃等同從一品,我等原本當按品官之製向王妃見禮,隻是尚未親迎,隻能先缺了這一禮,待王妃將來回門了,咱們再正式參拜了。”
各人俱是讚同,亂哄哄的答是,並且紛紛向陳文珺拱手致意。
在座之人,除了陳篤敬是從二品的國侯之外,其餘各人,最高不過四品或五品官職,多半是七品和八品,還有一些是隻有勳階,並無實職,其實就是普通的士紳罷了。
親王妃由於夫妻敵體,所以也就是從一品,按大魏製度,下階官員需對超過三階以上的上司行叉手長揖的參拜禮,本朝無大拜故事,按前朝規矩,則是在座之人,除了陳篤敬外,其餘皆當行跪禮。
陳文珺麵紅過耳,羞不可抑,卻也隻能還拜,向這些長輩還禮。
“叫你來,是和諸位尊長見一見。”陳篤敬用愛憐的眼光看著小女兒,說道:“你在家有為父寵著,可以不理世務。到了中山王府,你是王妃,不光是明達的妻子,還得是他的賢內助。待人接物,要大方得體,獻言說話,要顧全大局。這樣,才能夠當一個好王妃,孩兒你記得了嗎?”
陳篤敬又道:“你要牢記,不要掉以輕心。妻子不賢,以致英雄豪傑創業中途壞事的記錄,史書上不知道有多少。”
陳文珺半蹲下拜,說道:“請父親大人放心,女兒一定輔佐中山王做一個賢王。”
“好的很。”陳篤敬笑道:“明達那邊有信過來,東藩的收獲也差不多了,再過幾天,他就要到福州來,親迎你到東藩去過門。”
這一下陳文珺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什麼話來,隻能垂首低頭,人們看到她潔白如玉的麵孔和脖頸處都有紅潤之色,到這時,沉浸在興奮,還有對未來功名利祿幻想中的人們,才發覺眼前是一個多麼美麗的女孩子,陳文珺的美麗不是明豔漂亮,而是美麗中有端莊,五官搭配的好,乍看之下隻覺得秀麗,仔細看下來,才感覺毫無瑕疵,擁有無可挑剔的內秀之美。
“明達真是好福氣,”陳篤光笑著道:“拜升王爵,可比金榜題名要風光的多。再娶文珺這樣的美嬌娘,人生無遺憾矣!”
……
“詔使到了。”
“看到船尖了。”
“哈哈,可算是來了,真是等著急死人了。”
說話的是李儀,孔和,傅謙等人,他們都穿著正式的大魏官袍,或是五品,或是六品,七品,每個人都是在臉上浮現著由衷的笑容,李儀更是兩眼中泛著淚花,他原本還想掩飾,後來屢屢拭淚,根本遮掩不住,索性也就由得去了。
孔和,傅謙,方少群,陳佐才等人當然也是極為開心,不光是為徐子先,也是為東藩能獲得更快的發展,更大的格局,對他們本人來說,也是意味著更高的官位,更加能夠光宗耀祖。
這是人之常情,也是徐子先經常強調的事情。
海岸邊聚集了過萬人之多,大量的官員,官莊百姓,鹽場的吏員和工人們,碼頭工人和漁民,還有停泊在港口船隻上的水手們。
所有人都翹首等待著,每個人臉上都是洋溢著掩飾不住的笑容。
人們在交談,說笑,天氣很熱,李儀下令一些吏員帶著到附近的溪流裡取水,擔著桶不斷的送到人群中,給那些老人和孩子不停的補充水份。
前來傳詔的是觀文殿大學士,翰林學士李瀚。
在海上,帆船吃風後速度並不慢,李瀚能看到船尖處的海水迅速分開,浪花拍打在木製的船身上。
一些海鷗跟著船在飛翔,在桅杆頂上飛來飛去,有時候水手會拋一些小魚,或是乾糧之類的吃食給海鷗吃,這些飛鳥便再也不肯離去了。
船身兩側一直有大魚跟隨著,到了近海地方,那些大魚在水麵上跳躍幾下,然後潛入海麵之下,很快就消失的無影無蹤。
李瀚是正經的北方士族出身,從小到大就未曾見過大海。若不是此次奉命出使傳詔,怕是還沒有這種機會欣賞,感悟天地合力創造的奇跡。
沿途南下,李瀚感悟極多。一個正經的北方士大夫,視軍功來說是肯定誅殺東胡為第一,其次才是北虜,西羌,然後是北方的流寇,接下來才是海盜。
但從津海登船之後,李瀚在茫茫大海上航行著,從北方的海域抵南方海域,越近南方,海邊的貿易就越繁華,他看到無數港口,商船,無數水手帶著貨物駕駛著帆船駛向茫茫大海。
有好幾次,李瀚的座船誤以為遇上了海盜,水手們驚惶失措,根本不知道如何是好,後來在抵福建海域時,詔使座船遇到了南安水師派出的戰艦護航,所有人的心才都是放了下來。
後來有一些商船靠過來,商人們向詔使問安,提起沿途之事時,眾人都是感受頗深。
在王直內附,南安水師興起之前,哪怕是在大魏近海,海盜也是屢禁不絕,一旦遭遇,輕則破產,重則破家,茫茫大海之上,想逃走都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到這時,李瀚才知道自己困於在北方的經驗,對南方和大海上的事情過於想當然和輕視,這種情緒北方的士大夫均有,不僅局限於他這麼一個翰林學士,連同天子在內,其實對南方的事情都沒有太多在意,就算是韓鐘這個左相,所擔心最多的還是福州被破,宗室遇害,這樣大魏臉上無光,而南方的諸多商船,貿易,那麼多在海上討生活的人們,則往往是被忽略了。
李瀚深懷憂慮,他是君子,耕讀世家出身的士紳,其家族向來以忠誠出名。在天子受挫,很多世家官紳拒絕出任翰林學士時,李瀚毅然奉召入朝,其性格稟賦由此事可見一斑。
而到此時此刻,李瀚明知道朝廷經略海上已經晚了,但他還是忍不住感覺憂慮。
海上需要強大的水師,而且是朝廷管控的經製之師,並非現在這樣的侯府私軍。
當福船抵近港口時,從京師出來的翰林學士更是被驚住了。
龐大的磚石建築的港口,規模宏大,占地極廣,沿著岸邊到處可以看到磚石結構的房舍,有的高達好幾層,簡直是李瀚未曾見過的奇景。
傳言中的開發失敗的荒島,似乎有人在這裡點石成金,用手指一點,一切都是天翻地覆。
李瀚從津海出發,途經登州,江陵,明州,沿途所見頗多,但津海已經殘敗,根本不成規模,如果不是王直的艦隊撐著,北方根本沒有象樣的船隊了。就算是在海上貿易的商船,多半出是王直養的船隊,北方的工商業和對外貿易已經萎靡不振很久了。
而江陵,明州,泉州,則是異乎尋常的發達,南北對比,給人的衝擊就特彆強大。
北方的港口,殘敗,缺乏人氣,色周灰暗,大海仿佛都是灰黑色的。
到了江陵,色調明顯一變,整個市場都龐大很多,到處是船隻和擁擠的人潮,人們臉上掛著快活的微笑,力工和水手隻顧賺自己的那份,商人臉上有一些擔憂的神色,但並不太明顯,隻有船長等負責的人員,在駕船到大海上冒險時總會有些擔憂,還好,從江陵到明州和泉州,沿途上人們雖然都在擔心海盜,但明顯感覺南安侯府大勝呂宋二盜,給人們帶來的衝擊較大,使得很多人的膽子都變大了許多。
江陵,明州的繁榮已經使李瀚大開眼界,到了泉州時,看到的情形則是令他半響說不出話來。
泉州的繁榮對李瀚這樣的北方內陸人來說是完全顛覆性的,那一眼看不到邊的船隊,無數工人在搬抬著貨物,林林總總,想到的或是想不到的貨物均有,完全出乎李瀚的想象之外。
那麼多人,那麼多船,到處均是如此,泉州的港口綿延超過百裡,船隻最多,人流最稠密的地方也有三個主要的港口,外圍的燈塔就有十幾座,從海外經過,遠遠就能看到燈塔的亮光,駛近一些,整個港口區就算在半夜還是燈火通明,因為有大量的船主等著裝船出港,賺錢是不能耽擱的,泉州的官吏和百姓也早就習慣這樣的生活節奏了。
在港口內,李瀚也見到了平生最多的數量的異國人。
白袍包頭的天方人,黑膚白袍的莫臥爾人,還有黑瘦矮小的占城人,真臘人,安南人,這幾個地方的人不是太好區分。
另外三佛齊人,滿刺加人,也差不多是一樣的黑瘦矮小。
膚白而矮小的是渤海國人或是倭國人,他們之間的區彆是倭人中有不少毛發茂盛的,渤海國人則是毛發少的多。
當然最容易區彆的還是發式,倭人的獨特發式最好區彆。
高大的,膚色白的異常的,穿著短袍,黃色頭發自然卷區的是近幾十年才出現的泰西人,也就是歐羅巴人,他們正在和天方人交戰,雙方的戰事已經持續了好幾百年,近幾十年來,歐羅巴人逐漸占據了優勢,使天方人節節敗退。
在泉州當地官吏介紹的時候,李瀚幾乎是目瞪口呆。他自束發讀書,熟讀經史和曆朝掌故,包括前朝文人的筆記,傳記,小說,幾乎是無書不讀,但此時此刻,他才知道什麼是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裡路。
海上的風浪,沿途的港口,黑壓壓的商船,來自無數國家的奇特人群,這些景色,書本上怎麼能描述的出萬分之一的精采?
而當李瀚看著那些碼頭上的商人,帶著通事和那些外來的商人交流,甚至無需語言,用手式就能做成一筆筆買賣時,他才感覺到眼前推開了一扇窗子,一種前所未有的感悟湧上心頭。
整個帝國仿佛被人用刀劈成了兩半,一半是保守的,封閉的,被傷害和欺淩的,儘管用全國之力來供給,仍然千瘡百孔,不得不用一次軍事冒險來解決麻煩。
而在另一半,則是進取的,繁榮的,整個社會都是開放的,具有活力的。如果不是被沉重的賦稅傷害,並且被海盜和內陸的匪盜流寇影響,還有貪汙的官吏巧取豪奪,無形中也在傷害著商業的活力,如果不是這樣,整個南方還會更發達和繁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