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齊的身手相當靈活,這個海盜一方之王仍然沒有放棄早年打熬身體,與人不停搏擊格鬥的習慣。
他的部下,每年總要有不少人因為陪著他格鬥而死,但顏奇樂此不疲,他依靠喜怒不定和殺戮無辜來維持自己凶殘暴戾的形象,同時又不斷殺戮身邊的近衛,以此警告所有人,妄圖刺殺他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眼前抵達東藩近海之後,顏奇從艦船的甲板上一直爬上主桅之上,從高高的橫桅之下眺望著遠方。
不過隻有三四裡地了,加上身處高處,顏奇很輕鬆的看清楚了岸邊的情形。
大片的寬闊的海灘地帶,棧橋,碼頭,港口區當然不能和綿延百裡的泉州相比,但也有相當大的範圍和距離,顏奇不太清楚,往北邊的南安溪區域附屬建築還並不多,算不得開發成熟的港口區。
泉州的港口區分成好多個大型的碼頭區,從引船入港到停泊,卸貨,裝船,補給,修補,都有一套完整的體係,東藩這裡,究竟是剛開發不久,除了南安溪這邊有一些設施之外,彆處都是一片荒涼。
荒涼可能就有陷井,顏奇又看了一會,從桅杆上滑下來。
劉旦早就在顏奇的旗艦上等著,看顏奇下來,便道:“如何?”
顏奇麵色凝重,說道:“金鼓嚴整,旌旗分明,隊列平齊如刀割斧削,他們說南安府軍是勁旅,沒瞎扯。”
劉旦點點頭,說道:“從澎湖那裡的情形看,我已經知道了。”
整支艦隊其實已經在澎湖港口外窺伺一天,但通過對岸防和港口駐守兵馬的觀察,顏奇和劉旦都感覺打下澎湖要付出極大的代價,主要還是港口地形險峻,不利大軍展開,一個又一個的外島占了也沒有太大的意義,不打下本島,對澎湖的防禦毫無影響。
顏,李二人還是願先打下澎湖,奪取澎湖的食水供給,以穩定軍心。
艦隊在外,有駐守後退的基地,和完全的漂泊在海上,對海盜們的心理是有完全的不同。
但澎湖毫無機會,隻能直接硬上東藩了。
東藩也明顯不是好啃的骨頭,兩個海盜王縱橫七海,在海上為盜首也有十餘年了,他們的經驗豐富,見事的角度也是與普通的群盜不同,此前犯漳州,大魏在漳州也有萬餘廂軍,海盜初至海上,碼頭港口處已經亂成一團,事前毫無準備,廂軍被百姓裹挾著亡命逃竄,城守形同虛設,把守城門的廂軍擊發幾次床弩,見海盜未退,已經一哄而散。
再看東藩,與漳州自是截然不同,相差甚遠。
島上的嚴整,肅殺氣息,相當明顯,軍伍整齊,防備層次分明,碼頭處一片空寂,並沒有主動毀壞,也是顯示出島上軍人強烈的信心,一場惡戰不可避免。
顏奇喜歡廝殺,喜歡鮮血,不管是自己人的還是敵人的鮮血都是一樣。
在鮮血飛濺的場麵中,顏奇看到人的頭顱飛舞,看到肢體被斬斷,看到強壯的漢子被斬斷胳膊,躺在地上慘嚎悲呼。
每當看到這樣的場麵時,顏奇就是一陣顫栗,無比興奮。
想到即將爆發幾萬人規模的大戰,顏奇在微微顫抖,他舔了舔嘴唇,對眼前一群跪著魏人道:“你們說南安侯病重,這消息是不是真的?”
一個滿臉絡腮胡的瘦高漢子仰起臉,說道:“請顏爺放心,俺覺得定是真的。東藩沒必要一定要將兩位大王引到東藩來,提前放風說南安侯病了,除了自己人慌亂和吸引兩位大王過來,還有什麼好處?他們在島上也就幾千府軍,很多荒僻地方都照料不到,小人們偷偷潛入過東藩,屁事沒有。俺們頭領叫徐子先給殺了,老窩被端了,這麼久時間各地官府都在拿捕俺們,這日子過的實在太苦了……兩位大王看俺現在是瘦的很,俺是生生被逼的餓瘦了好幾十斤……”
這夥海盜,便是岐山盜僅剩下的餘燼。
聽到兩大海盜王前來東藩的消息後,羅五等人便是又齊聚一處,駕著兩艘海船在海上迎候,終於是叫他們等到了顏奇和劉旦一夥。
攻打漳州時,羅五等人就在引路的隊伍之中,是以顏奇和劉旦對他們的身份也沒有懷疑……而且也裝不出來,這夥岐山盜一直在福建和浙江的外海來回躲避,他們無法上岸,前一陣風聲緊的時候,上岸便會被圍捕,根本連藏匿的機會也沒有。
他們隻能在外海的荒島上躲避,這幾個月怕是一粒米都沒有吃過,都是捕海鳥,海魚,吃海龜蛋,野鳥蛋來維持生存,一直處於長期的饑餓狀態,他們已經瘦弱不堪,兩眼中滿是凶光,再耽擱下去,這幫人怕是隻能自相殘殺,互相啃食對方的屍體了。
“你們這一群軟蛋,”顏奇眼中顯露凶光,岐山盜還有五六十人,派得上用場,他對羅五道:“一會你帶人上岸,先在碼頭結陣,老子不鳴金,你們就一直向前。敢停步,敢後退,老子把你們綁了扔下海喂鯊魚!”
羅五知道這是必然的事,他們希圖的就是能打贏這一仗,運氣好的自是能活下來,此後跟著這兩個大盜混,不必再擔心受怕,惟恐哪一天被逮了去明正典刑。再混在荒島上,那是真的生不如死,倒不如來個痛快。
羅五連禮都不行,此時要上陣搏命,一切都待回下來再說。
遙望前方,海水擊打著白色的沙灘,碼頭處有很長的棧橋,沿著沙灘,從平原處綿延而下,到海灘上改為磚石所製,一直深入到海水淺處,這樣易於叫船隻停泊靠邊,上下貨都會很方便。
這是大航海時代的碼頭,後世看來很是荒疏,在此時卻是文明的標誌。
棧橋當然不止一座,泉州怕是有過百座,在石製棧橋中還有木製,更易建造,用於小船停靠和上下人,不承擔貨物。
另外沿著海灘,在海水拍擊之處都是建造了石基,馬車和小車人員出入都沿著石基行走,原本大片的荒蕪海灘,剩下的砂礫區域已經不是很多了。
再往北方和上方就是方方正正的磚石地基,大片的磚石房舍表明這裡是上貨和下貨的倉儲區,再往內,是緩慢上升的地勢,似乎大道橫亙南北,更深遠處到處都是磚石建築的房舍,出奇之處在於有很多是紅磚所製的樓房,似乎有十幾丈高,這在大魏,南洋諸國,都是相當新奇的建築模式。
羅五不知那就是東藩興業時建造的各種工廠的廠房,當時要建築碼頭和造船廠,所以將工廠也建在離港口不遠的平原區域,道路縱橫,各條小道融入南北官道,往南現在是鹽場區,繼續往北是農牧區和定居點,再往北是南安侯府區,侯府,軍營,上遊的工廠,牧區,往中部的道路,皆在道北。
南北再複東西,橢圓形的三百多裡的地段,超過百五十萬畝的耕地,近十萬人的居民百姓和駐軍,這就是侯府經營至此的成績。
羅五沒有心思感慨,他和幾十個岐山盜用綁腿將自己的小腿綁了,同時把麻履也綁實了,在戰場上鞋子掉落是常有的事,他們很有經驗,也很有耐心,現在是傍晚,他們拖一會兒上岸,這一夜先熬過去再說。
呂宋來的海盜也明白這些岐州盜的打算,不停的催促他們。
羅五他們不敢反抗,隻得加快速度,將行纏綁好了,然後拿著橫刀或環首刀,有十幾支長矟,無有神臂弓和步弓,也無盾牌,他們身形瘦弱,但站起來之後還是顯得比呂宋群盜要高很多,他們和這些海盜氣質完全不同。羅五等人雖然流離荒島食不果腹,但仍束有發髻,身形也較這些呂宋群盜要高一些,膚色更是白很多。
呂宋群盜中漢人極少,魏人在海外淪落為海盜的一般也是跟著王直和康天祈,而不是跟隨呂宋二盜或蒲行風。
這些呂宋盜,身形矮小,和倭人差不多,隻是沒有那麼嚴重的羅圈腿,他們麵色猙獰,皮膚黝黑,牙齒七零八落,一嘴黃牙看著令人厭惡,頭發淩亂如亂稻草一般,有不少人直接用小刀將頭發刮光,顯露出光頭。
這些人窮凶極惡,羅五等人也不是良善之輩,但與這些人呆在一起,也有羊入狼群之感。
他們從側舷處放下小船,各人從攀索下船,劃動船槳,向著東藩岸邊劃過去。
呂宋二盜對東藩島的攻勢,在這一刻算是正式開始了。
顏奇看到小船劃水離開,這時才道:“魏人和我們不一條心,攻下島來,這些人不必留著,全殺光吧?”
“如能攻下島來,還是留下他們。”劉旦緩緩道:“我們算是蒲行風的先鋒,將來要在魏境攻城掠地,一味殺人,沒有魏人依附,長久不了。我知道你喜好殺人,但壞了蒲行風大事,我們也擔不住這其中乾係。”
顏奇沒有說話,但眼中有明顯的暴戾之氣,劉旦知道他必定會在島上大開殺戒,不過東藩是立威之地,殺戮再多蒲行風也不會不滿,海盜初入魏境,一定要多殺人,這也是蒲行風多有交待的事,隻是依附的人,卻不能隨意殺戮,這亦是蒲行風交待過的。
當下兩大盜不再說話,看著海天一色,紅霞漸漸降低,隱沒在海平麵下,而小船上的岐山盜已經在平緩的海灘上停船,並且相擁下船,他們混亂不堪,矟尖和橫刀晃動在一起,戰戰兢兢,勉強向前,而四周一片寂靜,並沒有潛藏在建築物內或是四周的伏兵疾衝而出,將這些岐山盜殺戮一空。
如此看來,東藩島上並沒有在這海灘上拒敵的打算,劉旦和顏齊一起點頭,劉旦道:“且看今晚,若明早魏人岐山盜再入內無事,我等就下令在此下船結陣。”
顏奇沒有說話,隻是握了握腰間的彎刀,這是蒲行風所送,大馬士革出產的精鋼彎刀,吹毛斷發,已經不知道斬下多少顆頭顱,有人說刀鋒上隱隱有血線,這刀已經成了一柄凶刀,顏奇聽到這話並不惱怒,反而很是得意。
現在這個巨盜無有彆的想法,隻有滿腔殺戮的欲望,他簡直等不到明早了。
……
傍晚時分,已經戒嚴的福州城萬籟俱寂,隻有更夫還可以敲響更鼓,在大街小巷中行走。
到處是全副武裝,枕戈以待的禁軍將士,廂軍更多,他們多半在城頭箭樓下方的街道上露天而宿。
禁軍的待遇要好的多,城頭,藏兵洞,或是鄰近城牆的民家。
城頭已經有了相當多的守備設施,懸戶,滾木,圓石,還支起了油鍋,準備了柴薪。
不過所有人都知道這就是表麵功夫,昨日海盜大舉前來,福州沿海地方很多小漁船都見到了,紛紛回報。
接著安撫使林鬥耀下令福州戒嚴,緊閉城門,同時下令漳州,泉州,興化軍,一律戒嚴,各處的城守營廂軍,江防營廂軍,一律按此前的布置,或是駐守關隘江口,或是駐守城防,協助禁軍守備,若有荒疏懈怠,戰後追責,定定重責不饒。
禁軍則分為兩部,一部份駐福州,一部份駐泉州,這兩處地方是福建路的精華所在,原本漳州也相當要緊,但漳州被攻破一次,精華儘喪,恢複多年尚不及當年一半,此時兵力不足,也隻能令廂軍守漳州,聽天由命罷了。
好在消息陸續傳回,顏奇和劉旦並未有至福州或泉州的跡象,大股的船隊一直往澎湖,東藩方向去了。
這和事前的判斷相同,令得林鬥耀大大的鬆了一口氣。
雖然東藩若被攻破,身為福建路的安撫使仍然有失土之責,但水師孱弱由來非一日,並非林鬥耀的責任,此次若漳,泉,福三州無事,基本上朝廷也就不會問責,最多有幾個禦史饒舌,但兩府和官家都會置之不理,林鬥耀不會有任何麻煩可言。
戒嚴依舊,但城中人心並不慌亂,各處昏黑,街市無人,達官貴人和富商之家,絲竹彈唱之聲不絕,在城頭仍然能看到這些人家裡燈火輝煌,伴隨著聲樂傳來,似乎還隱隱有酒菜香氣傳來。
楊世偉身為殿中侍禦史,知福州府事,也是福建路的紅袍大員之一,地位僅在林鬥耀之下,其餘諸官,最多隻與他相等,不能淩駕於他之上。
這樣的身份,晚上是不必上城頭來,但楊世偉為官向來謹慎小心,雖然海盜被判定是往東藩去了,楊世偉還是親自上城,檢視城防情形。
各處禁軍都安然入睡,懷中尚著抱著長矟或橫刀,軍官們手按障刀或儀刀,跟隨大府在城頭巡邏。
城頭傳來的酒宴聲響,仿佛是在另一個世界一樣。
楊世偉神色枯寂,他身體已經不太好,但近年來的光景實在不能說太平,使得他不願在此時辭官,隻能勉力支撐。
原本他看中徐子先,也和齊王密談過多次,兩人都有一種感覺,大亂將至,若福建能保持不亂,並且擁有一支數萬人乃至十餘萬人的強兵,則將來亂事一起,可助朝廷平定閩浙東南荊湖,以保南方之地。
福建有得天獨厚之利,工商發達,貿易興盛,若與兩浙廣州合力,占了大魏一半以上的賦稅額度還多。
當然這是迫不得已的打算,以齊王和楊世偉的年齡,身份,自是盼望中樞能夠逐漸振作,不複如今這般亂象。
當日商量的情形仿佛還在昨日,而齊王已經下葬多時了,想到此處,楊世偉也是滿心悲愴。
夜風頗急,雖然在夏季,楊世偉的從人還是替他係上披風,眾人在城上走到東門時,正好遇著一樣上城巡查的提刑使鄭裡奇。
兩官相見,彼此執禮,兩人俱是深沉人物,先辟退從人,鄭裡奇方道:“大府其實不必上城,這樣算是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