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們砍木頭來煉鐵,也是一個辦法。”張明亮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環境,發覺不管是丘陵還是山地,密林幾乎是成片的存在,隻有少數地方看的出來有缺口,可能是高山人砍伐導致,也可能是因為山火。
要知道,東藩的木頭種類極多,數不勝數,而且儲量極大,在後世島上的木材立方量等於閩浙蘇等多個省份的總量,以一個三萬多平方公裡的小島達到這種木材儲量,可見其森林覆蓋率有多高。
“不容易。”張忠這時說話道:“我們一起考慮過,砍伐木材,要大量人工,福建路那裡不難,反正是人煙稠密地方,定個價格,自有百姓去砍了來換錢。咱們這裡,要開荒,種地,造屋,修路,然後還得雇傭大量百姓去伐木,這般的事情,耗費大量人工去做,太不值得了。”
“我明白了。”張明亮也是做生意的老手了,知道張忠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要砍伐大量的木村,再製燒成木炭,這整個流程最少要用幾千人工。大山裡伐木,得有道路,這又是多上去天量的成本。
不似采煤,有一兩條固定的線路就可以了,采煤製焦,成本是要比伐木低的多,用到的人力也要少的多。
在深山裡砍木頭,向來是成本最高的人類活動之一,砍一顆大木帶出來,耗費十分驚人。
大魏宣宗年間,為了重修京師的宣室殿,從湖廣山中采伐金絲楠木,幾人合抱的大木,從山中砍下來運到京師,每顆樹木都要耗時半年甚至更久,而每根木材耗費的金錢也是十分驚人,每根木頭,最後報銷都是在二十萬貫以上。
東藩這裡,外圍砍光了就得砍往大山裡走,付出的成本代價也確實是太高昂了。
“水火炭法也是個不錯的選擇。”張明亮沉聲道:“北人用過,我們閩地因為一直用木炭煉鐵,這法子知道的不多。不過,就算是北人礦主,也未必都會用這樣的辦法來做此事。老實說,我不知道君侯怎麼知此法,是不是傅牧之的主張?除了原料之外,鼓機也相當要緊,也可用水排,東藩這裡很適宜。此外便是高爐,這方麵我倒是有些心得。”
孫如蘭沉聲道:“具體的細處,我們還不太清楚,隻能先做眼前的事。”
張明亮笑了笑,說道:“孫都頭儘忠職守,佩服。”
這時眾人逐漸散開去,孫如蘭看看四周,突然對張明亮道:“張東主,其實我們內心也很慌,但我們私下裡都是感覺,大夥兒走到如今這個地步,不管怎樣都不能放棄。”
張明亮心裡突的一跳,說道:“孫都頭有什麼打算?”
“沒有。”孫如蘭麵無表情的道:“我們都隻盼著君侯能好起來,要是能叫君侯好起來,現在叫我割了自己腦袋,我眉頭皺一下,便不是爹生娘養的。”
“孫都頭的忠心,令人敬服。”
張明亮象是溺水的人,怎麼都想摸著一根救命稻草,但孫如蘭明顯不肯再說下去了,隻是這種態度象是在說明一條,府軍將士,特彆是中高層的武官,估計會另有想法。
要是君侯無事,哪怕重病在身,整個島上不要想有誰能取代南安侯的地位。
而如果君侯一旦不治,那麼要麼眾人成了一團散沙,從此散去,或是被朝廷派來的人所治……這一點是島上的人無論如何也不願意的。
若是派個賢臣良將來還好,或是宗室中的有出息的也行,若是將趙王之子派來,或是派建州王越那樣的官員來,島上的一切還不如給海盜毀了。
對現在大魏官員的操守,島上信任的人也是不多了。
張明亮思索半響,隻感覺軍中擁戴秦東陽的可能最大,也是最現實的人選。
李儀威信也夠,但是隻是個文官,不會得到軍中的擁戴。
秦東陽本人年輕,在福建路都有名氣,又是軍中第一大將,為人溫和仁厚,處事沉穩,和他為將的風格類似。
這樣的人在打完一場對海盜的大戰,其現在的官職也會因大功扶搖直上,到時眾人立誓效忠,便是大魏派官員至島上,也是被架空的格局。
這是最好的辦法,可以聚攏人心,使人心不散,島上既有的一切也能保住。
隻是不知道秦東陽本人是否知道?
估計多半是瞞著,隻有在徐子先確定不治之後,才會在軍中宣布推舉之事。
參與的人也不會多,但多半是在要緊職位上。
張明亮並不感覺這事有多大希望,將來這夥人要麵臨的局麵和壓力之大,怕是他們自己也想不到,秦東陽也頂不住,南安侯徐子先的身份,經曆,地位,絕不是普通人能夠複製成功。
“最好還是君侯好起來。”不管是為了島上的未來,還是為了自己,為了家人的平安,張明亮按著最近流行的習俗,趴在地上,往著北方叩頭祝禱。
再看看孫如蘭等人,這幫家夥甚至帶了香,府軍軍人和工匠們一起,叩首敬香,默默祝禱起來。
……
張明亮等人在中部和北部邊緣探礦的時候,徐子先正躺在床上,感覺頭疼欲裂,身體酸痛,根本不能起床。
從一個能力挽強弓,甚至生裂虎豹的武人,到隻能躺在床上,從早到晚都在靜養,每天喝著苦熬出來的藥湯,每次喝湯都象是在受刑的病人,這種反差是真的很大。
徐子先倒不是太擔心自己,他覺得病勢差不多得到了控製。
但他也知道,這種病勢被控製也很可能是假象,他雖然沒有在高燒,但每天都在低燒,頭疼,酸軟無力,這都是相當明顯的征兆。
如果真的燒退了,徐子先很可能會撐著病體,騎馬在島上巡行一圈,但現在明顯是辦不到的事。
強撐著躺在馬車裡巡行,並不有益人心,每天到彆院的精舍能見到他的人很多,不會有謠言說南安侯已經病逝,這對人心的打擊是毀滅性的。
但徐子先也沒有辦法去進一步的穩定人心,府軍還在備戰,很多事情還在日程安排下在進行著。
比如水力榨油的機器,還是有留守人員在每天進行調試。
棉花收獲還有不到十天,豆類還有不到半個月,收獲之後就要進行更進一步的處理。
棉花好辦,籽棉成皮棉就是手工活,豆類榨油,儲存之後不久就可以開始著手進行了,機器的調試,試驗,刻不容緩。
徐子先很急,每天早晨醒來時都恨不得強撐著起來,太多的地方需要他,太多的人也需要他。
海盜十天內隨時可能到澎湖,東藩,若無他出麵掌總,此戰並不樂觀。
“君侯莫急,病勢還是平穩。”陳長年與三個醫官分彆診脈,然後各人退下去,臉上都很平靜,但也是毫無喜色。
已經好幾天下來了,南安侯的狀態最多就隻能說是平穩,沒有惡化,但也談不上好轉了。
“陳先生和諸位先生,到底還有沒有什麼好辦法了?”
秀娘不便出麵,小妹這些天除了服侍徐子先外,另外府中和府外的一些事情也是由小妹負責,此時見這幾個醫官如此模樣,小妹也是急的跳腳。
陳長年和另外幾人臉上都顯露慚愧之色,眾人沉默片刻,陳長年毅然道:“若是彆的病人,我等就不好直說,因為是君侯,事涉大局,所以我等還是直說吧,君侯好轉與否,不在湯藥和我等的醫治,隻在自己身體硬扛。這就需要時間,除非我等能找到對症的藥來醫治,但我等都不是專攻時疫,我擅外科,當年君侯找到我時,便是令我醫治受傷的團練武卒……”
其餘幾個醫官,也多半主攻的是外科或骨科,中醫分科,大方脈是成人內科,小方脈是小兒內科,另外還有正骨,外科,婦科,還有風科,其實是大方脈的外延,口齒科,雜科,產科,眼科,針灸,祝由等諸科。
東藩醫官,主修大方脈的當然也有,但當年尋醫時,名科多半是精通外科和正骨的醫官,又考慮孩童醫治關乎人心,所以又尋訪了不少精通小方脈的名醫。
待感覺島上瘟疫不可掉以輕心時,才著力尋訪精通大方脈的名醫,但精通大方脈的名醫中,對瘟疫有研究,且能對症下藥的高手,原本就並不多,短時間內很難尋訪得到。
“怪不得陳先生和諸位先生。”徐子先內心也是極為失望,但這些醫生最少是坦然承認自己也無能為力,並沒有欺騙,這個態度還是值得肯定。
徐子先闔目休息,半躺在床上,連續多天他已經隻能如此,他的臉色還是有些潮紅,身體毫無體力,連自己支撐著站起來也是相當的困難。
這印證了時疫感染之後,年輕人或壯年人並不具優勢的判斷,當然最終能擺脫疾病,身體痊愈的還是以青壯年為多,孩童夭折,老人也多半挺不過去。
徐子先內心有一種無力感,醫生們麵帶慚愧的退出去,但徐子先知道,哪怕是幾百年後,一場流行感冒帶走幾百上千條人命的事也不稀奇。
人類在已經可以心臟移植的時代,仍然奈何不了流感,這並不是笑話,而是殘酷的現實。
“小妹你也不要急,”徐子先睜開眼,對兩眼通紅的小妹道:“我的病隻要不惡化,總結是能好轉……”
“我已經加派人手到福州,泉州,漳州,興化軍,邵武軍,還有建州等處尋訪能治時疫的名醫,不管是用重金還是把人綁來,總之隻要是治過時疫的名醫,便是給我帶回來。”
小妹俊俏的臉龐上居然有了一絲英武之氣,說話的果決和行事的果斷都不似十五六歲的女孩子,這是在後宅和南安久掌大權帶來的變化,也算是南安侯府劇烈變化中的一個縮影。
哪怕重病纏身,徐子先還是忍不住笑起來,他道:“小妹,總有人不願意來的,真的強綁?”
“真的,事後我給他們陪不是,他們總不能真的為難一個救兄心切的小女子。”
“那好。總會有假貨,騙子的,”徐子先頗為無奈的道:“你這麼大張旗鼓,弄來一堆假名醫,也真夠鬨笑話的。”
小妹眼眶又是一紅,說道:“大兄,你總是顧著彆人,你現在這個樣子,就算把東藩全毀了,南安侯府也毀了,把你救回來就是值得的!”
小妹又是殺氣騰騰的道:“若有人敢騙我,便是反綁了兩手,扔到海裡,叫他自己遊回福州那邊去。”
徐子先身上一寒,感覺到小妹是真的變了,他感覺到,小妹現在說的並不是氣話,她不僅會這麼做,而且是一定會這麼做!
突然之間,徐子先頗替魏翼的將來擔心,這位好友兄弟,將來怕是要成一個標準的妻管嚴。
大魏雖然不曾有婦人纏足這樣奴役婦人到極處的惡劣事情,婦人也可以讀書識字,也不曾禁絕婦人出門,也不鼓勵婦人守寡守節,全大魏境內沒有一座表彰婦人守節的貞節牌坊。太祖立國時曾經言說過,隻有男子無能,喪權辱國的國家,才會把眼光放在強迫婦人守節這等事上。有太祖的話,此後曆朝曆代都無人敢破這個口子,是以在大魏,婦人的地位較前朝並不低,但宗室女子的地位反而是下降了,因為有前唐的公主乾涉朝政,禍亂朝綱的前車之鑒,本朝對宗室婦人不給予開府權,出嫁之後,以晚輩禮尊奉翁姑,而不似前唐那樣,宗室公主下嫁,公婆反而要以禮參拜公主。
大魏宗室女,出名的並不多,就算有出名的也是以文才,或是孝行聞名,這也是一種輿論控製造成的結果,就算有的宗室女天生聰慧,懂得軍政之道,在這種體製之下,也是隻有被湮滅的份。
“將來你和燕客成了親,我將燕客弄到東藩來,你們小夫妻再幫我的手,”徐子先半開玩笑半認真的道:“小妹你比我一般的部下要管用的多了。”
小妹點了點頭,說道:“我知道大兄要見金簡了,我這就將他叫過來。”
“令他不要再進屋子了,隔窗說話也是一樣的。”
小妹點了點頭,推門出去,過了沒有一會兒,穿著圓領藍袍的金簡到了外間。
徐子先又在閉目養神,外間說話的聲音象是在水麵上傳來的一樣,嗡嗡響個不停。他知道是金簡在和林紹宗說話,同時還有高時來。
田恒也要來,被徐子先親筆寫了劄子,嚴令他留在澎湖,不得擅自過來。
少年牙將中的三個大將,高時來現在是騎營副統製,表現的相當出色。田恒在水師營任統製,也是劉益栽培的副手級的中高層武官了。
金簡主持軍情曹,在三人中最沒有名氣,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才是徐子先心腹中的心腹,也是最為位高權重的一個。
但金簡一直很低調,其餘的幾十個牙將,或任副統製,或任都頭,金簡挑了幾個任自己的副手,搭起了軍情的架子,這兩年來一直默默做事,拋頭露臉的事從來不做。
在此之前,曆次大事軍情方麵都沒有什麼建樹,也使得人們對這個神秘的部門逐漸失去了興趣,隻是感覺可能是徐子先用來監視外界,順道監視自己人的部門。
後來又有了警備司,對軍情曹的關注就更少了。
高時來是自願前來護衛,與他同來的還有幾個少年牙將出身的武官,他們和林紹宗等人一起在精舍院落內外輪值,在炎熱的天氣裡眾人披甲巡邏,輪值站班,哪怕是金簡要進來,也是會被搜身後才放進來。
這是一群殺氣騰騰,武裝到了牙齒的護衛,他們心緒都不佳,甚至可以說是相當火爆。事實上除了二妹之外,這幫家夥見了誰都是瞪紅了眼盯視對方。
每天傍晚,李儀等人會趕過來探視,他們都很忙碌,徐子先也不準他們進入病房,這些人都是東藩的頂梁柱,都感染了時疫,整個島的建設文治就全完了。
李儀等人會在書房那邊問候,和徐子先簡單彙報一下當天的行程,然後出外,看醫生的脈案,和醫生探討病情。
每天都是如此,李儀等人帶著希望而來,然後滿懷失望的離開。
外間傳來金簡的腳步聲,接著他走進了臥房。
徐子先無奈的道:“不是說叫你在外間說話就行了?”
金簡沉聲道:“我說的話,總得小心被人聽了去。”
這個年輕的特務頭子,已經越來越成熟老練,對自己的業務也是越來越熟悉了。
徐子先沒有出聲,金簡會展開他手中的鹿皮封麵的記事簿,然後將軍情部門最近的情報一五一十的彙報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