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篤竹有個感覺,南安侯行事就是這樣的風格,獨辟蹊徑,首要的目標是能成事,然後的手段是儘可能不要引起反彈和對抗,但又不會給人以柔克剛的感覺,比如岐州之事,趙王他們肯定不會容南安侯府留在岐州,結果這君侯撤離的時候一把火將岐州港燒成白地,停船的碼頭都燒光了。
趙王等人氣的無可奈何,巡按使蕭讚曾經上奏彈劾,徐子先上疏自辯,言福建鎮守力量不足,水師多日不曾出海訓練,若將完整的岐州港留下來,怕是要被彆的海盜有可乘之機。
這個理由相當冠冕堂皇,朝廷無話可說,蕭讚弄了個灰頭土臉,趙王也隻能在府裡摔杯子打丫鬟泄恨。
岐州港是要緊地方,江口要道,趙王原本打算經營此地,這下算是全毀了。
陳篤竹就感覺南安侯相當複雜,有實際的一麵,也有剛硬的一麵,當然還有仁德愛民,撫、愛士卒如親人的一麵。
更有暴戾的一麵,和南安侯交過手的盜賊相當淒慘,要麼當場被殺,要麼戰敗後被梟首,迭次大敗,殺的人好幾千人了,幾乎沒有幾個活口被送到提刑司審問後問斬。
也是有膽大包天的一麵,京師一役,其悍然率部攻破大參府邸,擒殺參知政事,也是大魏、建、國以來的頭一回。
其居然還能全身而退,加官進爵,在軍事和政治上的能耐,自以被人所重視。
若不是有這些事,南安侯以現在的年紀和地位,又怎麼可能獲得這麼大的支持,獲得眾人的認可?
眼前的這十餘個官紳商人,看起來並不起眼,但都是有活力,有地盤,掌握一方經濟命脈的大人物。
他們未必有官職,也聲名不顯,但就是這樣不顯山露水的人,反而是大魏商業帝國的中堅。
他們的認可,可是相當的不容易。
“諸位遠來辛苦了。”這一次負責接待的是陳佐才,陳佐才除了執掌司從曹外,也是任職副賓客,吳時中近來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學房諸事上,叫這個大儒來執行賓客的職務,招待這些各家族的商人君侯掌櫃們,也實在是強人所難,傳揚開來,南安侯府的形象都會變得極其不好。
“君侯這幾日在陪大軍拉練,隻能由下官來招待諸位了,還要請各位恕我們簡慢,恕罪了。”陳佐才穿著利落的官袍,前來的商人們也是明白,東藩的吏員分三等,對外稱攢典,司吏,令吏,而眼前這位,卻是穿著官袍,威儀頗重,顯然不是尋常人物。
陳篤竹笑道:“陳司從是南安侯身邊的近臣,聽說是執掌侯府內的文書往還與對外交結諸務,當然還有宿衛,出巡等事,位高權重,前來迎接我等,是我們打擾了啊。”
前來東藩的也算都是有身份的,原本還有不少人希望是徐子先親自前來,眼見是個官員來接,不少人心中還隱隱失望。
但聽說是平常侍從在徐子先身邊的心腹重臣,各人麵色一轉,俱是笑著向陳佐才拱手致意,陳佐才也是拱手還禮,笑道:“今天已經晚了,諸公直接到驛館休息,我們備了酒菜,明天再去看鹽場如何?”
陳篤竹身份夠了,當下很直率的道:“我等還是想著今晚就能見到,總是在信裡看到說鹽池堆積如山,不能親見,心裡實在是癢癢,這一下到了東藩,可是真的忍不住。”
眾人皆有同感,當下均是道:“飲酒在家每天都飲,何必急於一時?我們都想去看看鹽場。”
既然眾人堅持,陳佐才也不再客氣,召來十餘輛馬車和馬匹,將這些外來的客人往東南方向帶過去。
沿途派了一個都的騎兵護衛,所有人但見百餘騎兵手持火把,沿途照亮,騎兵強悍勇武,官道平滑如鏡,陳篤竹在晃晃悠悠的馬車上對魏九真,林養先等人道:“南安侯治郡當在林鬥耀之上,可惜了。”
這自是可惜齊王被害,若夫不是齊王遇害,現在齊王為大都督,徐子先為一路觀察使,逐漸掌握住廂軍,以徐子先軍政經濟之道的水準,當可輕鬆梳理好廂軍,有齊王,林鬥耀等人的支持,將可把趙王壓在福州動彈不得,各軍州的主官,也必定無可奈何。
但一切無可說得,隻能用一句“可惜了”來表達未儘之意了。
魏九真搖頭一笑,說道:“也未必就可惜了,我觀東藩的軍政之道,和大魏有相似之處,又處處高出。可見江山代有才人出,或者南安侯能將當初太祖未儘之意,彌補完全?”
大魏太祖在位二十餘年,大半時間是在與北虜交戰中度過,國初之時,北虜也是最強盛的時候,控弦數十萬,光是純粹的蒙古萬人隊就有二十餘個,還有朝鮮,渤海,契丹,女真等諸多仆從力量。
其遠征倭國,損失十餘萬,對其傷損不大,就知道北虜在建國之初的力量有多強。
那是純粹的武裝力量,若算上北方的漢人仆從軍,北虜最多可以調動八十萬人左右的軍力,比起大魏來也不遑多讓。
後來還是以禁軍,廂軍,團練諸法,將整個漢地的民力釋放出來,幾千裡的戰線處處是魏軍占優,主要的戰場在晉陽,雲州一帶打起來,地形對魏軍相當有利,北虜一戰損失了大半的重騎兵,自此大魏才鼎定天下。
要知道,北虜在魏初時,主力便是二十多個萬人隊,其建製森嚴,層次序列分明,萬夫長俱是百戰宿將元勳,北虜又擅長學習軍事技術,不管是攻是守,俱是可圈可點。那是其最為興旺強盛的時候,怯薛軍都是身背雙弓,能在馬上左右馳射,並且身披鐵甲,手持長鐵矛,重斧,長刀,佩帶骨朵,能在正麵破重步兵之陣。
若是對敵人重騎,則北虜騎兵並不正麵交戰,遙望馳射,敵縱騎追趕則拉開距離,在前方不斷回身而射,敵重騎鐵騎追趕不上,最後被北虜騎兵用放風箏的辦法放死,當敵騎潰亂時,則北虜騎兵折返追擊,不管是哪個部落,或是某個國家,俱都不是其對手。
黨項人,西遼,還有花刺子模等諸國俱是滅於北虜,當是時其最強時,幅員何止萬裡?
大魏太祖以平民起兵,率部混一漢地,然後北伐恢複燕雲,在北虜國勢最強之時力挫之,這是偉男子,奇男子。
其在國策大政上也是有很多妙想,大魏二百多年,國勢一直極強,若不是北方壓力一直很大,恐怕南洋,東洋,西洋諸國,亦為大魏所有。
就算現在,如果換一個守成穩重的君主,重新使中樞恢複權威,梳理中樞和地方的關係,大魏國勢也未到岌岌可危之時。
光是從這一點來說,徐子先恐怕也能做的更好,事實上人們心裡都隱隱有一種感覺,徐子先的一切行為舉措都太出色,用普通的人臣來相比都不是很恰當,這位君侯,更象是當年的開國太祖。
隻是這個念頭都是十分隱晦,沒有人會說出口來,甚至很多人都是隱隱約約的有這種想法,一個閃念而過就拋開了。
不管怎樣,在崇德十四年的夏初,說大魏將要亡國,南安侯徐子先是救時之主,這個話傳揚開來,固然不會被人當成荒唐的笑話,卻也不會有太多人將這樣的話語放在心上。
騎兵們陸續散開來,有人雙手舉著火把,在火光下看到他們鐵鑄的兜鍪和剛硬的臉龐,這是一支精銳騎兵,從騎馬的姿態,兩麵防護的鐵甲,還有很多人在馬腹兩側放有插袋和長矟,這說明他們能夠在馬上馳射或是戳刺拚殺,這就相當不錯了。
有不少騎兵將臉上的鐵麵具都放了下來,在火光之下,與身上的鐵甲聯成一體,給人感覺象是冰冷堅硬的鐵人一般。
車馬喧囂和人的談笑聲漸漸停息下去,人們好象是被這種冰冷的氣息給感染和震懾住了。
有人小聲感慨道:“我還記得南安侯上過的劄子,倡言本朝一定要重騎兵,非騎不足以禦虜,看來,在東藩這裡,南安侯也是要練就一支強勁的騎兵了。”
“但願如此。”有人低聲應和,不過沒有多少人願意說話,這一都的騎兵,給人留下了強烈而深刻的印象,加上旅程顛簸,滔海而來原本就疲憊,現在人們更加不願說話了。
氣氛逐漸低沉,一直到車身震動,有騎兵回旋至車隊前,大聲道:“鹽場已至,請諸位下車。”
馬車停頓,陳篤竹和林養先,魏九真,徐演達等人紛紛下車。
耳鼻間突然就湧上一股強烈的腥鹹味道,比尋常的海風要濃烈的多。
而且似乎不是近海灘的地方,在眾人眼前似有一座小山攔住了去路。
陳篤竹有些不解,笑道:“陳司從不是帶我們來看鹽場,這裡似乎有山阻路?”
陳佐才笑而不答,轉身令道:“叫鹽工們多掌火把,趕緊過來替客人們照亮。”
不遠處似乎有騎兵應答,接著馬蹄聲響過,再過一刻功夫,亮光從眼前小山左右兩側亮了起來,然後越來越近。
眾人眼中有些疑惑,不太理解南安侯府這邊為什麼要這般做法,有人隱隱感覺,是不是需得嚴格保密,鹽場設在山後?但若此,曬鹽取鹽運輸均不方便了,眼前的官道都是浪費了。
亮光越來越盛,也是越來越接近。
突然有人叫道:“這是鹽山!”
眾人都吃了一驚,陳篤竹腳步一軟,差點跌倒,還是身邊的林養先扶住了他。
這時火把亮光逐漸升高,眾人看到幾十上百人均打著火把,多半是赤著上身的鹽工模樣的人,他們麵色如常,似乎看多了來人吃驚的神情,因為已經很晚,這些做活的人多半睡下了,此時很多人睡眼惺忪,打著嗬欠,神色間頗有不滿之色。
數十人慢慢爬上鹽山,火把終於將鹽山全貌照亮。
這是何等壯觀的神情,有不少人都是熱淚盈眶。
沿海煮鹽是千百年的常法,在魏晉之時,戰爭綿延過百年,國家政權為了獲得收入,最好的辦法就是派軍人灶吏至海邊用大鍋煮鹽,所得之鹽售賣以充軍用。
至大魏時,也是煎煮之法得鹽,來之頗為不易,所以食鹽專售向來是大魏朝廷最重要的財賦收入,相比酒醋茶鐵等專賣,鹽是百姓須臾不能得離的硬通貨,以朝廷總之,這是穩固的收入來源。
而在眾人眼前,卻是相當突兀的出現了一座鹽山。
潔白如糖,其高如山,這是相當具有衝擊力的一幕,短短一瞬間,人人為之失語,半響都是回不過神來。
“真是如神跡一般。”陳篤竹感覺胸口被人重重捶了一下,半響都是喘不過氣來。
原來如此,竟是真的如此?
看來,陳篤中和陳篤光等人的信件隻是細述其事,雖然在信裡極言鹽場壯觀,卻是終究不抵在眼前這麼一看。
高聳入雲的鹽山,若是裝包起運,怕是有十幾萬包,也就是十幾萬石。
短短時間,以曬鹽法居然就有如此產量,簡直是可懼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