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李儀,傅謙,孔和,方少群,陳佐才等人紛紛騎馬趕到,東藩政令清簡,徐子先自己都不尚享樂,隻有在後宅有幾十個仆婦丫鬟伺候小妹和秀娘,其實也是在等待主母陳文珺的到來,南安侯府不能太清寒,以免昌文侯府的人不悅。
就算這樣,徐子先自己出行,隻有司從曹的護衛,連原本的徐文,徐名等伴當小廝都放到各司曹裡去學習為吏去了,正常時候,隻有一個伴當隨徐子先左右,替他燒洗腳水,帶幾身換洗衣袍,舍此之外,彆無他用。
所以這些文吏前來,有好幾個都是孤身騎馬,穿藍色箭袍製式的官服,戴軟腳襆頭,若是公事出外,則有吏員和靖安司的警備士跟隨護衛,相較大魏官員的煊赫儀衛,東藩島上的官員可以算是清寒了。
但各人的心情都是不錯,下馬之時看到有彆人趕到,就駐足等候,待所有人到的差不多了,這一群東藩島上最重要的文官們就向著侯府彆院步行而來。
下馬石那裡,有林七帶著幾個穿青袍,戴折上巾的蒼頭負責將馬拴好,並且在石製的馬槽裡倒滿了精料。
徐子先迎上來,向諸官吏拱手致意。
小妹和秀娘已經避到後宅去了,她們還是不太明白徐子先的話,但兩個妙齡女子都是步履輕快,徐子先今晚不能與她們一起吃,這是小小遺憾,但知道徐子先心情愉快,充滿活力,小妹和秀娘心情也是跟著變的輕鬆愉快起來。
“今天我們大塊吃肉。”徐子先舒展了一下身體,笑著道:“心情變好,似乎也更餓了,很想吃肉,我已經叫人準備了。”
一群文吏都沒有異議,傅謙成了眾人的核心,深井,水車,近來為人矚目,並且傅謙已經在幾條大河邊緣研究地理,準備構築堤壩,建造未來的紡織工廠了。
“幾千,上萬,甚至幾萬架坊機,十幾萬個紗錠,要用人,晝夜不停的話得用十來萬人才照料的來,人不是機器,要吃飯,睡覺,一架機器最少要用兩人。若以畜力,則要好幾萬頭毛驢騾子來回轉動,人還要照料牧畜,要喂養精料,利潤都分薄了,況且福建路和浙江也買不到這麼多騾驢。”傅謙神采飛揚的道:“咱們開辦工廠要是賺錢,江陵那邊早就有幾千上萬人的大廠子,用的全是單腳踏機,加上那邊有百萬畝以上的成片棉田,商人到處收集各地的棉花,用君侯的話說,形成產業鏈條,成了生產和銷售基地,則成本就自然下降。生產的廠子多了,就追求花樣和質量,彆地的布匹商人和棉花田主就越難生存。咱們福建路是有得天獨厚的好處,也是海貿的中心,這麼多年來棉布買賣始終被鬆江人把持著,豈不是太傻了。若水力坊機,織機全部投放成功,隻要幾千人就能照應幾萬台機器,咱們的成本低,織的布厚,君侯說不要花巧,就用純白棉布,厚重結實,可以迅速打開市場,三年之後,倭國,呂宋,南洋諸國,隻要棉花夠,一百萬匹,一千萬匹,俱是不在話下啊。”
眾人都是莞爾而笑,連方少群都是聽的笑起來。
東藩這裡重技術,重革新,也重效率,輕稅率,種田,辦廠,俱是有一種活力在,雖然現在一切都還在草創之中,並未獲利,但總是給人一種欣欣向榮之感。
“還有榨油,咱們東藩,澎湖都大量種豆,這豆子用人力榨油太費時耗工了。川中還是哪裡,早就有水利榨機了,以水流帶動軸承,不斷壓榨,人力隻是輔助,晝夜不停的出油。傻子都是知道,人光是吃飯,沒有鹽會浮腫,沒有油吃,三斤飯吃下肚也不覺得飽。加兩錢油,吃的嘴上油光光的,怕是一斤飯就抵得餓了。所以再無錢的人家,也得想辦法買些油。不管是菜子油,豆油,還是熬製的豬油,均有大用,離不得的。君侯有言在先,我們東藩所經營的,一定是要與民生相關,且數量要大,要麼就是與海外貿易有關,量也是要大。瓷器什麼的,我們追趕很難,棉布,生絲,俱可大量外貿,榨豆出油,行銷沿海各路,也是有大利可圖的啊。”
李儀這時點頭道:“怪不得當初君侯重視牧之,我等均不如也。”
傅謙雖然得意,卻還是沒有上頭,當下擺手一笑,說道:“欲成其事,必善其器。我是器物小道,若無君侯,豈有東藩眼前一切,我有技術有何用?林九四的技術比我強的多了,還不是被人以仆役之流視之。不管是棉,豆,工廠,沒有資本,人員,土地,光有技術,那就成了奇技淫巧,全無用處。”
眾人聞言都笑起來,儒生挾怨抨擊工匠,總是說奇技淫巧於國無益,而東藩這邊的情形,對這些迂腐的儒生來說就是左右不停扇在臉上的耳光。
倒是吳時中這樣的大儒,對工匠的技術進步是持肯定的態度,當年孔子自雲不知兵革和稼穡之事,夫子又何償鄙視過操持這些技藝的人呢?隻是後世的人淺薄無知,所謂十年苦讀,東華門中狀元唱名而出的才算真男兒,真是無理悖論,荒唐可笑。
執矛戈於寒風大雪中禦衛匈奴,半夜銜枚策馬,深入草原,擊敗突厥騎兵,俘其可汗,斷絕中國邊患的不算真男兒,讀幾本書,故紙堆中求學問的反而才算真男兒,豈不是咄咄怪事?
腐儒之論,在東藩這裡毫無市場可言,最少徐子先的態度是相當明顯。
儒學,雜學各有其用,就算是廣辦學校,請大儒來主持其事,也是重其名,而不是求其學。東藩的學童士子,各憑所需求學,不論經學和商算律法水文各學,隻要能得其作,學問便是好的,而非儒學獨尊。
這個態度相當隱秘,不僅吳時中未有所感,就算李儀等人也不全然儘知,在場諸人中,知道徐子先想法和打算的,怕也隻有傅謙隱有所感,真正知內情而大力支持的,卻是隻有狷狂氣息不改的方少群。
一時府中下人們準備好了烤架,殺羊放血剝皮,將羊處理乾淨了,烤製成金黃色,取下來放在圓桌之上,徐子先請李儀等人俱在圓桌旁坐下,用圓桌就是表示不是正經的酒宴,無分尊卑上下,沒有主位客位上座下座,各人俱是隨意坐了,桌上每人有酒一壺,也是低度的精釀黃酒,各人一壺一杯,隨意多了。
當下仆役又送上刀叉來,俱是成套的閃亮刀叉,各人紛紛接了,開始割取羊肉,每人眼前都有細鹽當蘸料,沒有太多的講究,和真正的貴人酒宴完全不能相比。
不過眾人不以為意,羊肉肥美,烤製的恰到好處,每人都是不停的用叉子固定,然後在羊身上割下肉下來,就算是年齡稍大的孔和,向來矜持的方少群,也是手口不停,外人在外間看了,隻會看到一群藍袍青巾的男子在屋中不停的以刀割肉,看不出身份地位的高低。
徐子先搶了一條前腿,連骨重約五六斤,他刀叉不停也是吃了小半個時辰方把這羊腿吃完。
羊肉很肥美,沒有任何多餘的調料,就是每個人蘸著細鹽,一頭四十多斤的肥羊也是很快被吃完了。
“這羊肉,諸位感覺如何?”徐子先沒有喝酒,他喝的是秀娘調製的飲子,用了很多補品,這個時代人們喝茶各有不同的習慣,比如歐洲人和天方人喜歡在茶葉裡加糖,加奶,而大魏人雖然放棄了唐時用蔥薑煮茶的舊俗,但也還是習慣用茶葉調配各種飲子,這些飲子各有用處,和後世廣東人喜歡湯飲一樣,此時在大魏最流行的也是這樣的喝法。
那種純粹用茶葉泡水,甚至什麼雨水,露水,雪水一類的烹茶法,在此時還不是太流行。
徐子先其實反而是喜歡最純粹的茶的味道,不管是醇厚的紅茶,略苦的普洱,清香的綠茶,都是各有妙處。他不是太懂,這個時代還不是太流行,後世他隻是一個窮大學生,喝的茶葉種類不超過十種,甚至後世的大學生們,最喜歡的也是喝調配了各種佐料的奶茶,這在妹子群體裡相當的受歡迎。
其餘眾人也不太飲酒,隻有方少群給自己斟了幾杯,淺酌慢飲。
眾人都在猜想徐子先召人前來的用意,隻是在場的人都是心智深沉之輩,簡單來說,都是聰明過人的才智之士。
李儀曾經是河北舉人,才智肯定是在及格線以上,仕途不利,卻是被南安侯徐應賓看中,對答之時,李儀的才智談吐令徐應賓欣賞,這才請到了南安侯府任長史。
傅謙更是徐子先記憶中的雜學大家,在大魏全境都是相當出名的一代匠學宗師。
孔和未知其後的發展如何,但以現在的表現看來,為人相當機敏聰慧,且性格沉毅,認準的事就一定要做,縝密精細,這是孔和最大的特點。
方少群更是大參府邸最被劉知遠倚重的幕僚首領,其智計百出,多智近妖,是徐子先都深為敬服的聰明人。
陳佐才幾人,也是各有特色,忠誠樸厚,或堅毅果決,都是一時之選。
這些人論心機智算,在東藩不提,就算放眼整個大魏也是一時英才,此時他們猜不到徐子先的用意,索性也並不問,隻是等南安侯自己開口。
“各位今晚所食羊肉如何?”喝了幾口飲子,徐子先叫蒼頭林七到內宅門,告訴裡頭他吃飽了,並且喝了飲子,肉粽留著明早當朝食。
林七領命去了,徐子先才有暇說話,見各人有些異色,便解釋道:“飲子是秀娘所製,今晚不喝便放壞了。肉粽是舍妹親手包的,明早吃更入味,正好。”
方少群平素定計決疑,但公眾會議時話並不多,此時忍不住笑道:“飲食雖是小事,但君侯也要考慮先後,還不失如夫人和二小姐之心,可謂智略無失矣。”
雖然是調笑,不過眾人都感覺徐子先確實是這種心細如發,而且行事仁厚,連妹妹和小妾的心也不願去傷的這種性格。
但這種性格也是有矛盾的一麵。
徐子先江灘一戰,斬首近兩千級,對那些重傷的匪盜一律下令斬首,不放走一個,便是輕傷的,也是叫人用繩索綁了,一律送交法司嚴辦。
對那些桀驁不馴的,甚至想鼓燥鬨事的,用繩子穿過手心,血淋淋的拉著走,敢叫嚷亂軍心或還是不服從者,一律用橫刀斫下首級,絕不寬貸。
對內部的叛離者,也是必殺無赦,這一點來說,明毅果決,不失人主之風。
在岐州港口一戰,將俘虜的海盜悉數斬首,海灘上血流成河,湧上來的海浪浪花都是一片血紅色,令人見之心驚。
這樣的人,偏又有仁德厚道的一麵,令人嘖嘖稱奇。
方少群在說話時,內心中也是隱隱有一個人的影子,似乎曆史上的漢光武帝也是這樣的人一個。
漢光武是幼弟,在長兄的陰影下長大成人,早年時似乎沒有出色的地方,昆陽一役之後嶄露頭角,然後短短時間就收複河北,然後一統天下。
東漢統一過程中,光武帝就有知人善用的一麵,立國之後,更是對部下仁厚待之,比起斬白蛇的劉邦,不知道厚道到哪兒去了。
隻是這念頭需要藏起來很深,不便吐露出口,這是犯大忌的事,方少群說罷之後,臉上神色不變,隻笑吟吟的看向徐子先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