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將有罪。”任忠知道眼前的這南安侯已經掌握了自己違法貪贓的大量證據,辯解毫無意義,而且他的內心也被觸動,感覺自己是真的有罪,當下跪了下去請罪,下跪的同時,他額頭的汗珠已經大滴大滴的掉落了下來。
“既然知罪,我願給你一次機會……”良久之後徐子先才出聲說話,話一出口,任忠就象是溺水者被撈出了水麵,大汗淋漓的同時,開始猛、喘粗氣。
“我不會彈劾你重罪,隻彈劾你幾項輕罪,朝廷不會免你的官。”徐子先淡淡的道:“底下你留在都統製的位子上,凡事要從公事而發,不要以私壞公,你能做到麼?”
“君侯的意思是,以後隻聽君侯一個人的?”
徐子先笑起來,他的話說的很隱晦,眼前的任忠卻不是蠢貨,當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也不能這麼說,”徐子先道:“我們凡事都要以朝廷為重,我效忠朝廷,你呢?”
“末將當然也效忠朝廷啊!”
一旁的劉益做了一個惡心的怪樣,走了開去。
“好的很……”徐子先道:“任家的水師子弟很多,也會很倚重。此前朝廷為了防世家在水師坐大,壓製任家和俞家,我卻不會如此,你家族中有優秀的子弟,不妨薦過來當武官。不過,我要有言在先,有奉公不謹,不守軍紀,訓練不力,出戰膽怯,甚至貪汙軍餉的,我也會按國法處治,到時候任家不要對我有怨氣……”
“末將不敢,家裡人也不敢。”任忠真的鬆了口氣,象任家是福建的百年世家,朝廷為了害怕這些世家在水師一家獨大,特意壓製,俞家已經沒有人在水師任職,這個萎縮了的水師也容不下大家族的子弟們了,現在任家和俞家有不少子弟就在陸上的廂軍中任職,對這一點朝廷倒不介意……廂軍相對禁軍太弱了,哪怕為世家掌握也是無所謂的事情。
至於禁軍,哪怕是西北晉北的百年大將門,子弟想在禁軍中任職,也隻能從武舉和軍功兩麵來說,凡事不能有一點行差踏錯,否則朝廷隨時會下辣手來整理,對禁軍的看重,朝廷可是遠在廂軍和水師之上。
水師的情形較為特殊,孤懸海外,不受節製的時間太多,一旦完全落入世家掌握就太危險了,朝廷的警惕和防範也不能說是錯誤。
“嗯,我會派一些武官過來,要叫你這個都統製配合上奏。”
“沒問題,包在末將身上。”
“平時有事也可以和眾人多商量,獨斷專行雖然爽利,可也容易出錯。”
“君侯說的對,太對了。”
徐子先的用意很明顯,要先拿任忠當圖章用,舉薦武官,招募新水手,水營戰兵,有任忠這個都指揮配合,做這些事就太容易不過了。
再下來安插進足夠的人手,到時候叫任忠和部將們“多商議”,又說獨斷專行“容易出錯”,這是帶著威脅的提醒。
任忠以後,還是水師的都統製,但大權旁落是免不了的,雖然徐子先無意叫他當一個傀儡,任忠能當上都統製還是展現了足夠的能力,不過麼,要看以後此人的表現了。
徐子先離開時,任忠孤身一人將他送出水師衙門的正門,卑躬屈膝,幾乎客氣的類於奴仆。
“我現在明白君侯為什麼遲遲不上奏,要留著此人了。”劉益按著刀跟在徐子先身後,慢慢折返回澎湖縣城,劉益笑著道:“不彈劾此人,省了和趙王直接對上,暴露咱們在大都督府有死對頭的弱點,也暴露咱們在官麵上其實贏麵不大的弱點。而留下此人,有現成的都統製,變化不大,朝廷疑心不大,水師一切如常,可以以最快的時間恢複水師的運作和實力,這很要緊。”
“是相當要緊。”徐子先道:“水師保留一定操守和能力的武官,少量的水手和將士,咱們的水營兵和水手迅速填補上去,任忠當頭兒,再招一些任家和俞家的武官進來,和咱們的水營的武官竟爭,很快能將水師形成戰力……”
“我總感覺君侯有些急。”
“是著急。”徐子先看著遠方的大海,天黑了,頭頂的月色還不夠明亮,星空也黯淡,大海幾乎是伏在黑暗中的巨獸,看不清蹤跡。
徐子先緩緩道:“東藩,澎湖,這是我們現在最要緊的基業,如果現在突然殺來萬餘海盜,幾十上百艘戰艦,我們有還手之力嗎?新開的棉田被毀,商行和工廠被燒,移民被殺,戰艦或是被俘被毀,我能有什麼辦法,我能怎麼辦?我現在所有的一切都會被毀掉,而且我也沒有重頭開始的機會了!”
這個時候,劉益才感覺到徐子先身上龐大如山的壓力,徐子先平時一點沒顯露出來,一切如常,甚至感覺出來之後更輕鬆了。現在劉益才明白過來,南安已經被削弱,岐州被拿走了,齊王死了,和林鬥耀的關係相當脆弱,趙王是生死仇敵。
若是真的在這個時候遇到大股的海盜來襲,就算不是基業全毀,徐子先想保持現在這種飛速發展的勢頭也是不可能了。
這位年輕的君侯身上,真的是背著如山般的壓力。
“原來如此。”劉益這一次相當理解的點頭,說道:“君侯留著他,可以最快的使水師恢複實力,朝廷撥付款項,調撥人員,都不會有太多顧忌。”
“嗯。”徐子先點點頭,說道:“而且最為要緊的就是,使功不如使過。”
“使功不如使過?”劉益眼中流露出精芒,他也是在風雲際會時成為一方豪強,麾下有過萬兒郎的豪傑霸主,徐子先的話,令得他感悟良多。
“此間事了了。”徐子先道:“下一步我們去東藩,估計會在那邊呆很久。”
兩人繼續一前一後的行走著,徐子先眉頭微皺,似乎在想很多事,又似乎什麼也沒有想。
……
從澎湖本島的港口出發,抵達最近的東藩南路花溪地界,相距不過九十多裡。
船行一上午,過午時不久,花溪港口就已經出現在了各人的眼前。
簡陋的港口碼頭和棧橋,過了海灘低窪處,往高處行二裡多地就有大片的房舍出現,那裡是商業區和倉儲區。
由於早前太祖年間的規劃很完備,雖然看起來粗陋,陳舊,眼前的房舍,道路,看起來還是井井有條,徐子先在船上觀察時就有一種感覺,早前設計的時候真是雄心勃勃,是要在花溪一帶建立一個典型的沿岸港口貿易城市,就象是擁有月港的漳州一樣,東藩有了花溪港,在大魏早年強大水師的保護下,接納四海商人,曆經二百多年的發展,還不知道會繁榮成什麼模樣。
可惜事與願違,東藩一直沒有發展起來,同時期設縣的澎湖都比東藩要繁榮的多。
沿著溪流,四通八達的庫房和商業區,兩側象是攤大餅一樣攤開的是不少民家,那就顯的混亂,肮臟,擁擠的多。
徐子先心中有數,這些民居都是這二百多年陸續遷移過來的百姓,沿著原本的建築群落附郭而居,隨意建築,他們的房舍當然就是這樣,混亂不堪。
南北兩岸都是沿海的建築,居民也多半是做著與大海相關的事情,在西邊數裡外,矗立著一座大型的軍寨,方圓二裡多,駐軍大約有三千人,這是花溪主寨,也是東藩島上駐軍最多的一處大營。
營區正中豎立著高大的軍旗,那是東藩防禦使的旗幟,外圍也有一些鮮豔的旗幟,和港口區布滿灰黑色的蒼涼,破敗之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接下來再往縱深,就可以看到大片的平原地區,大河般的溪流在遠方的高低川流不息的向下流淌而至,直抵海邊的出海口。
僅從風景的角度來看,貫穿著一條夯土官道的花溪寨真是人間勝景,一側是茫茫無邊無際的蔚藍大海,另一側是一眼看不到邊的茂密平原。
大魏二百多年的開發也隻是開發了這一片平原的一小片地方,更多的地方還是處於大片的草原區,灌木區,密林區和山丘起伏的地貌狀態。
田畝隻有一小部份,一些村落如棋子般落在這一大片平原區域之內。
遠方,視力所及之處似有起伏的大山,一個在東藩呆過很久的老水手輕聲道:“那裡就是大山,綿延不絕,走十幾天都走不出來,裡頭,全部是高山夷。”
徐子先目視著遠方,知道那裡就是台中和台南的大片的高山地帶,哪怕是幾百年後,以政府和現代的工程科技力量,修一條貫穿這樣山脈的公路都是千難萬難,更不要提眼下的這個時代了。
就算是雄心勃勃的徐子先,對高山區域和那些土著們也是抱著敬而遠之,懷柔和防範共同進行的打算。
可能要到百年甚至二三百年之後,當工業,科技,民生和財富達到一定高度之後,雙方才可以真正的友好相處吧。
外圍的一些軍寨也是證實了徐子先的看法,早前大魏開發東藩的時候,也是想和土著搞好關係,但後來才發覺,土著可能隻有十幾萬男丁,但分裂成上千個大小部族,規矩不一,根本不可能和所有部族搞好關係。
而這些野人部落,以狩獵其餘部落男子的人頭為榮耀,早期的移民有不少被其殺害,大魏出動大軍,卻根本沒有辦法長期在大山裡蕩滌諸部,當主力撤走時,零星的騷擾又會發生。
早前的移民開發不順利,和高山族人的騷擾有著絕大的關係,開發不順,有澎湖,福建的港口城市可資利用,太祖逝世之後,後來大魏開發東洋和西洋都相當順利,商道暢通,福建浙江江南和廣東都大獲其利,沒有必要在一個大荒島上耗費資財,從宣宗之後,朝廷對東藩的投入就大幅度減少,雖然那時候高山諸夷在魏軍主力幾次大規模的掃蕩下元氣大傷,但魏軍隻保留了一些小型的軍寨和一個主寨,而且用廂軍駐守,開發的力度大不如前,整個東藩就這麼沉寂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