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澎湖地方,徐子先的神態越發自信從容。
“君侯意態揮灑自若了。”劉益道:“離開福州,看來是有失有得。”
“誠然。”徐子先道:“羈絆越發少了,心思也靈動的多,可用的手法也越來越多,當然是要更自在一些。”
劉益笑了一笑,沒再出聲,但眼底深處的希望也加多了幾分。
若是徐子先真的有一天能做到當初承諾的那樣,那又如何?
兩人在半閉城門前出了城,徐子先腰間懸掛著一柄障刀,身材高大,步態從容。劉益則是腰間掛著兩柄障刀,他跟著徐子先的步伐,不緊不慢的向前走著。
這樣的組合很惹人矚目,還好,最近澎湖駐軍增多,這樣的軍官組合也很常見,很多出城的鄉民隻是略微打量幾眼,害怕觸怒這兩位大爺,又是趕緊把目光移開。
澎湖縣城距離港口隻有數裡,路途中有很多商行和庫房懸掛著燈籠,這些燈籠照亮了道路,倒是給徐子先增添了不少方便。
“海船到來可是沒準的事……”徐子先對東張西望的劉益道:“這些商行都有人輪值,碼頭上的苦力也卷著鋪蓋在港口附近等著,有船過來就裝貨,那是等不得的。”
“都是往呂宋,或是倭國的船?”
“沒錯了。”
有不少從北方或是江南,浙江明州過來的海船,總會留一些空間,在福建沿海購買一些福建路的特產。
比如茶葉,茶柄,瓷器,鐵器,量最大的還是生絲。
福建的生絲相當出名,並且產量極大。
大魏生絲也是按擔來出售,一擔一百二十斤,售價在六百五十貫左右,利益很高,有多少出多少。
很多商人或是海盜勢力想壟斷生絲貿易,目前來說,在倭國的康天祈獲得了五成以上的生絲額度,很多福建的生絲商人很有默契,都是儘量把自己的絲出售給康天祈在福建的代理人,以求貿易安穩,不被海盜劫掠騷擾。
剩下的份額就是閩浙江南商人瓜分,遠在平島的王直也有代理人在倭國,擁有兩成左右的份額,獲得的利益也是不小。
商船除了從福建沿海過,也是有不少商船從澎湖經過,在澎湖補充食水,避風,同時將囤積在澎湖島上的走私貨給帶走。
沒錯,澎湖島上的貨多半是走私過來,避免了大魏的關稅,這並不合法,商人們是用一部份交了稅的,夾雜大量未完稅的,這樣不易被查察出來,可以大量持續的走私。
澎湖縣這裡當然有轉運司下的巡檢司,但澎湖縣不會認真查,巡檢司的力量有限,根本杜絕不了。
徐子先的目標並不是把現在的澎湖貿易給移到東藩去,東藩就算有港口和大量商行,也是立足於自己的生產能力。
生絲關係到整個福建,還有大量的海盜勢力,官府和貴族的勢力摻雜其中,其中也包括昌文侯府都在內,而且是相當成熟的產業,徐子先關注的不是生絲,也不打算把澎湖的商業轉運都搶走,澎湖的人口他會吸納走,會促進澎湖的豆類生產擴大,也會使澎湖的市麵繁榮……這個地盤就是南安侯府的,徐子先不會放棄,搞跨澎湖對徐子先並無好處。
徐子先感興趣的是棉布產業,正如他此前所記憶的那樣,明末時期出口的對外貿易商品繁多,甚至包括胭脂一類的中國土產化妝品在內,也包括筆墨紙硯甚至書籍等文化產品,但這些小規模出品生產門類繁瑣,分門彆類,可能是幾百家甚至幾千家作坊來出產,想統合起來相當困難。
隻有棉布產業不僅相對簡單,並且銷量極大。
隻要東藩的棉田開發成功,大量的布匹會從東藩生產出來,這才是徐子先能夠掌握,並且可以大批量售出的第一手的商品。
按明史的記錄,馬尼拉等地和日本,包括印尼各國都充斥著鬆江棉布,現在徐子先估計是在殖民早期,在呂宋已經出現了西班牙人的身影,但他們返回歐洲的航線受到天方人的影響,貿易和殖民的利益還不夠大。
歐洲各國與天方人的戰爭,與其說是宗教性的,不如說是貿易與殖民體係和舊有的封建帝國的必然衝突。
徐子先會站在哪一邊,當然不問可知。
在徐子先看來,並且一直的看法和見解之下,生絲,瓷器,這些物品的生產無益於資本主義的萌芽,也和工業革命無關。
隻有紡織業,也就是棉布生產,包括織布,紡機的進化,還有紗錠的進步,數量的增多,這種人類最基本需求的商品的生產和產量的擴大,生產方式的變化,才完全談的上資本主義和工業化。
除此之外,沒有彆的可能。
紡織業的發展,促成了圈地運動,圈地運動使大農莊出現,同時解放了勞動力。
大量的農民變成了工人,出現更多的工場,需要更大的市場,人力需求增多,需要更多的機械動力。
然後就是水力織機和紡機的出現,但人們並不知足,一直到蒸汽機的出現。
這就是資本主義下的工業革命的路線和藍圖,除此之外沒有彆的道路可言。
中國最繁榮發達的江南地方,蘇州等地也出現了大規模的紡織工廠,但這些工廠多半是生產絲織品,棉布毫無意義的分成好幾十個等級,由無數家小型工坊出場。
根本沒有可能促成資本主義,沒有可能完成工業化。
中國的小農經濟太頑強,封建勢力太強,沒有可能出現大型的商行,工廠,手工業行會,對歐洲的小國來說這些很容易,國王之上有上帝,有彆的王國,各國的管製都不可能太過嚴格,跨國的商行,行會,都在中國的元明時期出現,並且很快蓬勃發展。
在早期的工業生產中,並沒有後世的那些高精尖的產品和科技含量,誰掌握了海洋,誰就壟斷了市場,遲早能搶下來,並且獨占下來。
隻要有足夠的紗錠,夠多的機器,夠好的工人,生產出物美價廉的大量棉紡品,就足夠搶下足夠大的市場份額,獲得足夠豐厚的利潤。
規模化,產業化,壟斷化。
現在當然不可能出現蒸汽機,但大量的水力紡織機也能發揮出比人力快幾十倍的作用。
英國出現珍妮機到水力機,再到蒸汽機之前也有相當長的時間用水力紡機和織機,效果一樣驚人,最少在其壟斷棉布業之前,英國的毛紡業就橫掃天下了。
一旦實現大規模的紡織業,會促進更多的棉田出現,現在大魏的布匹出產七成是鬆江布,出口的棉布九成是鬆江布,鬆江的棉田規模並不算大,算上外圍也隻有二百萬畝。
加上山東的棉田產區,諾大的大魏隻有兩處大規模產棉區。
其餘的地方都是鬆散的,不成規模的小農經濟,從小塊的棉田到手工紡織,這種產業遇到大規模的產業化的,早期工業化的棉布,勢必會被橫掃,根本沒有還手之力。
東藩的棉田會越開越大,可能達到百萬畝以上的規模,一年所產的棉布達到千萬匹以上。
不僅能外對貿易,也能橫掃國內市場。
一匹布,從棉田開始算,獲利兩貫是最保守的估算,如果真的能達到這樣的規模,徐子先憑東藩一地,一個產業,可能就獲得大魏五分之一甚至更多的財賦收入。
而大魏要獲得這麼多錢,就要在無數百姓頭上攤上不知道多少名目的苛捐雜稅,動員多少稅吏,衙役,官員,乃至軍隊,直到官、逼民、反,使天下遍布盜賊。
這就是資本主義對集權帝國的優勢,這就是無數龐大帝國,在英國這個小島國麵積轟然倒下的原因所在。
後人總是津津樂道清帝國的經濟總量,以為中國的落後是從清末開始的,很多人不知道,英國人的財政收入,在明朝時期就超過了中國。
徐子先的東藩棉布產量如果成型,獲得大魏四分之一,甚至更高的收益,完全不是癡人夢話。
東藩還可以形成另外的規模產業,比如鹽,茶,糖,都在徐子先的考量當中,不過那需要更長久的時間和謀劃。
“君侯,”劉益默不出聲的跟在徐子先身後,看到他不停的打量著沿途的商行店鋪,不覺說道:“數年之後,東藩也會這樣?”
“數年?”徐子先哈哈一笑,說道:“最晚到明年,南安溪港口也就是這般情形了,數年之後,東藩的商行店鋪,要十倍於澎湖!”
劉益並不認為徐子先在吹牛,但徐子先的話實在是給了他不小的衝擊,一時間劉益接受不能,隻能默默翻了好幾個白眼。
徐子先並不認為很難,澎湖這裡畢竟隻是一個轉口地,來往的商船數量並不算多。
相比於泉州,明州,廣州,福州,漳州,相對於這些大州的港口貿易,澎湖這裡隻算是海上的一個小驛站。
要是明年東藩棉布產業初起,鹿皮和鹽業興起,加上原有的豆類,絲麻,沙金,東藩隻要稍有起色,把澎湖壓下去是很輕鬆的事情。
劉益在徐子先身上感覺到了一種躊躇滿誌的味道,他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不喜歡,隻覺得現在每天跟著徐子先做的事都很有趣,有一種波瀾壯闊的感覺。
對這種變化和感覺,劉益很喜歡。
在一年多前,劉益還是一具行屍走肉,現在卻每天睜開眼都覺得有新鮮感。
就這樣,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