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先已經進入齊王內宅,齊王府現在一團亂,連個帶他進入的人也沒有,好在徐子先也是來過好多回,可謂熟門熟路。
一路抵達正堂廊簷之下,已經聞到撲鼻的藥香。
見到徐子先趕到,齊王妃站起身來,頗為傷感的道:“殿下最重視的宗室晚輩來了,能見這一麵,殿下心裡定是高興。”
齊王妃是一位五十多歲的婦人,保養的很好,看起來就象四十出頭,齊王與這位結發妻相處的很好,感情甚篤,齊王也是宗室中少有的沒有側妃和納妾的親王,堪稱異數。
這也是使齊王在民間風評和形象極好的原因之一,男子大抵好色,如果有多擁有異性,特彆是美麗異性的機會,多半的男子都不會放過。而齊王的身份地位,想要獲得美色簡直是輕而易舉的事,能壓住自己的欲望,如終如一,一則是夫妻感情,二來就是有強大的自製力。
婦人們多半羨慕齊王妃的遭際,而男子們則心思詭秘,表麵上當然稱讚齊王的品德,內心如何想的,那就是不一定了。
“王妃。”徐子先抱拳道:“我去看看殿下。”
齊王就躺在側殿,去飲宴的衣袍還沒有換下來,胸口有黑紫色的殘餘,相當觸目驚心,令人一看就知道是嘔出來的鮮血。
齊王的神色相當衰弱,看到徐子先進來,眼皮抬了抬,似乎想坐起來,但這個簡單的動作他也是做不出來,齊王已經紫漲的臉上滿是痛苦之色,兩手握成拳,似乎想擊打什麼,但握拳的動作已經耗光了他全部的體力,下一步的動作他根本就是無能為力了。
徐子先在此時卻顧不得哀傷了,在此之前他已經相當激動,此時要做的就是冷靜。
幾個醫生都圍在齊王身邊,眾人還在研究脈案,翻檢醫書,帶著的醫徒在升火熬藥。
“用的什麼藥?”
“赤小豆,大黃,桔梗……”
“屁用沒有。”徐子先對眾醫生道:“是不是烏頭毒?”
“是烏頭沒錯。”一個中年醫生滿臉不悅的道:“我們用的方子也沒有任何問題,南安侯說話未免太輕率了。”
“方子是沒有什麼錯。”徐子先道:“但要先吐出大半的毒之後身體緩過來,再用方子慢慢調理……你們現在這樣的處置,殿下撐不過一個時辰。”
“那怎麼辦?”中年醫生攤手道:“君侯還懂醫術?”
“想辦法讓殿下吐。”徐子先斷然道:“不管用什麼!”
“吐,我們也試過,飲過蒜汁了……”
“就是得吐,而且要將腹中一切食物,包括酸水,膽汁,都吐出來才算第一步,然後多飲水,再吐,再飲水,再吐,接下來才能喝藥調理。”徐子先心裡也頗為無奈,看著醫生們道:“你們來想辦法。”
幾個醫生麵色僵硬,商量片刻後又出門稟明王妃,接著所有人聞到一股臭味。
僵躺著的齊王看著徐子先,他真沒想到這個宗室晚輩對醫理也是有研究,似乎也有道理,但這種辦法也實在是太惡心了……
惡心倒是有效。
很快正殿就彌漫著一股熏人的惡臭,齊王妃堅持不走,一群王府的仆役丫鬟們臉色都相當古怪,若不是礙著規矩,他們怕是都要跑出去吐了。
劉長史強忍著吐出來的衝動,對徐子先道:“君侯真是無所不能。”
齊王原本黑紫色的臉色已經回過來很多,但還是感覺四肢麻痹,吐過多次之後,又躺著回一陣神,齊王終於能喝下一碗藥湯。
再過片刻,那種滿臉嚇人的黑色終於消退了去,在場所有人都鬆了口氣。
“還未到放鬆的時候。”徐子先對劉長史道:“還要徐徐調治很久。”
徐子先內心卻是歎息著,齊王這一次中毒很深,雖然經過嘔吐處理,再用成熟的藥方調整,可以恢複語言能力,神智也是清醒的,但四肢會不協調,齊王很難恢複了。
對一個戎馬半生,身體一向健康的花甲老人來說,這種突然的打擊比中風還嚴重的多。
身體糟糕的狀態會使肌體活力持續向下,心態不可避免的糟糕加劇了這種下滑的趨勢,內臟功能嚴重受損很難恢複,就算幾百後的現代醫學都沒有辦法解決……
齊王,隻能是熬時間了。
徐子先緊緊握一握權,感覺到一種風雨俱來的挑戰,他並不畏懼,但他痛恨自己,一直沒有警惕趙王那可怕的野心和意誌,也是太大意了。
雖然他未必能影響到齊王,但如果早下功夫,去了解一下禁軍體係,和劉廣泗這樣的人接觸一下,了解一些,是不是能影響到大勢的進行?
“明達過來。”齊王氣息虛弱,待徐子先走近一些,才道:“這一次不是你,我怕是熬不過去,多謝了。”
“殿下還是身子受損了。”徐子先誠摯的道:“接下來要慢慢悉心調治,不要著急……”
“我知道,我知道。”齊王看著徐子先,緩緩道:“這一次我很難恢複,所以要對福建路的事有所調整……”
這個親王,蘇醒之後的第一件事,居然還是想著福建路的軍政大局!
“殿下無需多慮。”徐子先沉吟道:“雖然殿下蘇醒,也改變不了劉廣泗投效趙王的事實。福建軍政卻不是一個軍能改變的,而且趙王勢大,對林鬥耀也是威脅,此後他與我的聯絡反而會加強。至於我,南安,岐州,東藩都成格局,但我現在擔心,若殿下不能理事,朝廷隻能令趙王為大都督,這也是大勢,無可更改。那麼,南安是團練,其無可染指。東藩是我的官戶,其無法插手其中,能下手的,便是岐州。”
“對,很對。”齊王大為讚同,說道:“趙王這人,自以為是狹隘剛愎,我一向以為其最多是忌刻,卻沒想到他這般陰狠,乃至為他所算。現在,也可以直說了,當初斷你父糧餉,在後掣肘壞事的,也是此人。”
徐子先緩緩點頭,說道:“論親,他是我的親從堂叔,其父和我的大父是親兄弟,我的曾祖父是他的祖父,這般血脈之親,卻敵不過一個儲君位子的誘惑,乃至處處打壓,直到下這種毒手,這樣的人,說是國家親王,其實是蠹蟲!現在對付的是我們,若叫他真的得了勢,禍害的就是千千萬萬的大魏百姓。能力和責任要相配,我這王叔,自視太高,能力又太弱,也就能躲在陰暗處做些不要臉皮的勾當,陰溝裡的老鼠一般,這樣的人,得了權勢,為害會更大的。”
徐子先是有感而發,趙王父子,俱是鼠輩。
甚至也包括無能無才無德的當今天子在內。
大魏的局麵確實相當險峻,但大魏立國,原本就是在屍山血海裡殺出來的結果。當時西羌強勢,鐵鷂子所向披靡,北虜擁有二十餘個萬人隊,俱是騎兵,每騎有兩到三匹馬,還有數萬重騎兵,衝陣之時,山崩地裂,戰馬的數量,騎兵的素質,俱是比現在的東胡要強的多。
東胡崛起是因為大唐則天皇後決策失誤,早早失去營州,契丹坐大,後來契丹被北虜所滅,遼東失主,渤海國老邁無能,在長達百年的互相廝殺中,遼東到極北密林的各個部落深刻的融合,戰爭就是最好的融合劑,東胡是遼東及北方森林裡各個異族的集合體,以女真,契丹和索倫,朝鮮等族為主構成,其既有遊牧民族的騎術和彪悍,又有林中百姓的狡猾,善射,堅韌,他們是更好的戰士,在連續擊敗渤海國和北虜,獲得了大量的戰馬和鐵器之後,東胡人又占據了幾處鐵礦,他們把全部鐵器和財力用來養育戰馬,訓練將士,打造最厚的甲胄和最精銳的兵器,然後開始攻伐大魏。
大魏與北虜和東胡,西羌的戰爭持序多年,原本大魏就是一個不該出現的王朝,大魏太祖逆天改命,使華夏收複幽雲,獲得了銀青靈夏諸州,有了河套養馬地,但四麵受敵,戰馬數額不足,強敵林立的情形沒有得到根本的改變。
如果是一個合格的帝王,以守待攻,用國力與敵人拚消耗便是……這些夷族有個特色,便是興起很快,在短短時間內幾乎所向無敵。
但衰落也是極快,其興盛期一過,就幾乎對華夏沒有致命的威脅了。
若是撐過前三十年,東胡也會和北虜一樣,成為騷擾邊境的敵對力量,但很難再深入畿輔內裡,使大魏被持續放血。
天子的亢奮,急欲建功,剛愎自用刻忌寡恩,使得大魏虛耗國力,上下離心,特彆是北伐一役使大魏京營和北方禁軍損失慘重,其後幾年不過是在拖延亡國的時間罷了,加上對內搜刮,竭澤而漁,使內外交攻,大魏終於轟然倒下。
趙王一脈,真的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徐子威,徐子文,大抵都是差不多的品性,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偏偏還極度自信,令人相當無語。
齊王也是極為讚同的樣子,他很虛弱,也很自信的道:“趙王以天子親父的身份至福州,原本以為可以順風順手,將福建路的軍政大權很快拿到手。這十來年過來了,所幸有我擋了他一檔,使得他的野心至今未能得到滿足,這也是我可堪告慰自己的地方了。下一步,就看明達你的了!”
徐子先一抱拳,很沉穩的道:“殿下放心,有我在,趙王行事需不得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