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牙將一邊走一邊抽出障刀,雪亮的鋒銳狹長的障刀太刺眼了,對何山虎來說更是如此。他此前還真的不相信自己會被斬殺,堂堂七品武官,在大魏的武職序列裡頭並不低,雖然徐子先身份更加高貴,但這並不是他能隨意斬殺部下的理由,會惹起軒然大波,造成不小的麻煩。
但這個小白臉君侯卻是沒有自己想象中的猶豫和絲毫的懦弱,直接便是下令牙將來斬殺自己了。
何山虎看著吳畏三和金抱一等人,象是在看著過來催魂要命的厲害,他的眼光在障刀和牙將身體上來回移動著,喉節滾動,嘴巴也乾涸了,另外幾人已經嚇的魂飛魄散,根本沒有絲毫反應。
四周有騷臭氣,是有人嚇的大小便失禁了。
何山虎大叫起來:“君侯,君侯,是趙王殿下授意在下給君侯找麻煩,不是小人和君侯過不去……趙王這是老伎倆了……”
金抱一抓住何山虎的發髻,吳畏三抓住另外一個廂軍的發髻,各人都沒有猶豫,徐子先要是想聽,或是想留著眼前的人,一句話就可以,沒有出聲,說明就沒有必要理會。
一手抓發髻,並且將何山虎的腦袋往下按,何山虎拚力掙紮,但他是酒色淘空的身體,而且原本武藝就一般,金抱一好歹是徐應賓當年挑出來的武藝高強的牙將,這些年來也沒有條件和能力去淘空自己的身體,三十來歲的年齡還處於壯年,隻用一手就輕鬆把何山虎給壓了下去。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看著眼前的一切,山民民夫們呆滯之中帶著一點快意,他們真沒想到,自己等人上前辱罵一通,新上任的防禦使大人就真的斬了何山虎這賊貨?
廂軍們則更是麵麵相覷,眼前的事,也是超過了他們想象的範圍,很多人看似麵無表情,但其實腦袋已經放空,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這位防禦使,大魏國侯,上來的時候很和氣,沒有什麼動怒的表情,似乎也完全沒考慮過新官上任三把火的事情。
不僅沒有打人罵人,還願意給各人假條和路費,放廂軍將士們脫離現在的駐地回家去……這等好上官,哪裡找去?
可是沒想到,才隔著一刻鐘時間不到,剛剛還在寨門口對防禦使笑臉相迎的副都指揮,此時此刻已經要麵臨被斬首的結局了。
還有幾個副都指揮的心腹,看樣子也是小命不保。
眼前的幾百人由於要迎接新的主官,都算是盛裝打扮。
青色的廂軍製式武服,胖襖,鐵網靴,有的穿著罩甲,大多數人就是普通的襖子。
頭頂的範陽笠倒是統一製式,這種軍帽隔三年發一頂,期間丟失破損得自己想辦法買新的或是縫補,眼前的廂軍,不管怎樣,衣袍和帽子倒基本還是一致,有點兒軍隊的樣子。
手中的長矟,障刀,弓,弩,這些東西就很爛了,軍械保養不得力,原本又都是劣等貨,而且大魏長兵器混雜,除了矟之外,還有亂七八糟的長槍,鐵矛,長刀等物,還有什麼鏜,長叉,長棍,長斧之類,都是粗製濫造,看起來就是沒用的樣子貨。
這麼群人,好歹也有幾百號人,卻是楞楞的站在一邊,不要說保何山虎,怕是現在進去再拖幾十幾十個出來斬了,這幫人也隻能發呆等死。
“真是一群廢物。”方少群不喜歡看殺人,眼神是看向廂軍隊列那裡,看到這樣的場麵,不禁也是輕聲罵起來。
“廂軍的宗旨就不對……”徐子先斷然道:“太祖立製時,禁軍主野戰,廂軍主駐防,戰場上,禁軍突破,廂軍協助,或防或守,是禁軍的助力。太祖可是沒有說過,廂軍還得負責修城牆,修路,造橋,修陵,各地駐守的各防營,軍需物資低禁軍數等,還得負責後勤,運輸糧草,看押軍料大倉,甚至押送要緊人犯,這些活都得廂軍來做。而且招募廂軍,主要也是為了安撫地方,以防生事,所以說廂軍於其說是軍隊,不如說是罪犯,流民,無賴,民夫和破產百姓的集合,這樣的軍隊怎麼打仗?其實廂軍連後勤也做不好……太祖年間,禁軍主攻,廂軍為守,都是一樣的軍隊,要造橋修路,補給後勤,要麼動員雇傭民壯,要麼就是用輜兵,現在輜兵還有,就是人數太少了。”
輜兵就是專門的工程兵,大魏太祖立國的時候,麵對新興北虜的強大壓力,前後部署禁軍約六十萬人,廂軍有八十萬人之多,全國軍隊一百五十萬,光是野狐嶺一戰就動員了五十多萬人。
這可是大魏國初,打了幾十年仗,裝備無比精良的五十萬人。
後人關注的是二十萬禁軍和三十萬廂軍,卻是忘了還有好幾萬人的輜兵。
大軍與北虜在野狐嶺遭遇,前期修哨樓,木柵,短短時間修出若乾條道路,並且修出防北虜重騎突襲的多條壕溝,這都是當時輜兵的功勞。
輜兵相當專業,運輸,工程,爆破都很精通擅長,算是專業的工程兵部隊。
大量的民壯就是輜兵的補充,大魏國初法度森嚴,太祖威望高,對地方的力量動員運用相當合理。
野狐嶺一戰,動員了十七個府州,一百六十多個縣的民壯,合計達七十餘萬人,民壯不絕於途,輸送的軍需物資也不絕於途,野狐嶺地勢險峻,運輸困難,北虜無法堅持太久,而麵對魏軍壓力,陣前也不容易撤走,僵持戰卻敵不過大魏的國力,而且當時在雲中和薊燕一帶,大魏還有三十萬禁軍,五十萬廂軍在百萬民夫的支持下正在推進,給了北虜極大的壓力,迫其主力絕戰。
當時的北虜剛剛起勢,滅了草原上所有的敵對部落,並且消滅了興靈的節度使李家的勢力,同時兵鋒西指,一路滅國無數,一直殺到花刺子模,在戰爭的同時北虜獲得了大量的工匠和資源,軍隊的實力節節攀升,到了與大魏敵對時,北虜有從西部獲得的色目仆從軍,加上草原騎兵和北地仆從漢軍,總人數在五十萬人左右,其主力精銳是草原騎兵,人數在二十多萬,分成二十多個萬人隊,其中又有五六萬人是人馬俱披甲的重騎兵,北虜的工匠多,打造的兵器十分精良,戰馬更是眾多,不似魏軍,戰馬稀少,騎兵數量不足。
兩邊都是新興勢力,在激烈的碰撞中北虜最終敗北,其新興之勢被打斷,其後百年之後才慢慢緩過氣來,就算這樣,西羌也起來了,北虜占據了草原地盤,還有西域一些地方,成立了若乾個汗國,西羌占領的是西域一部份,還有青唐吐蕃故地,然後進逼興靈一帶,成了大魏西部的大患。
徐子先若有所思,現在的局麵要是換了一個不給力的朝代,怕是早就被滅了。
北虜是新興之勢被強行打斷,不象明清時北虜是在天花,黃教,還有減丁諸多政策下自行和被迫衰弱,這種衰落之勢是大勢,不可避免,非人力可以挽回。
而魏初北虜氣運是被強行斬斷,其後果然很快恢複,現在的北虜不能和東胡相比,但較明清之際的蒙古還是強出了不少,地盤也更大,實力更強,還沒有明清時北虜不可調解的內部矛盾,雖然分裂成若乾汗國,但那是距離太遠不便統製造成的狀態,其各汗國對草原上的宗主國有極強的向心力,會定期朝覲,這樣的草原勢力,其實相當龐大和恐怖。
至於東胡,則是女真,契丹,林中百姓等諸多漁獵民族的集合,由於渤海國的存在,其文明程度也比明清之際要高的多,由於擅長弓箭,不懼生死的悍勇,加上繼承渤海國和高句麗的文明餘緒,東胡人比北虜更強悍,將士更精銳擅戰,在政治上也更團結,不象北虜那麼鬆散,是大魏最強勁的敵人。
西羌是青唐人,羌人,吐蕃人,吐穀渾人的集合,還有一部份西域人,他們不及北虜地盤廣大,也不如東胡人強悍敢戰,但他們也有精銳的戰士,而且普遍的性格堅韌。
不怕失敗,不懼死亡,篤信黃教的羌唐人沒那麼彪悍,卻是堅韌的難以輕易壓服。
任何一個勢力,放在漢唐時都是難製壓製的強悍。
不要說唐搞定了突厥和消滅了高句麗,李世民一樣拿新興的吐蕃沒有辦法,後來吐蕃與唐爭雄百年,鬆州等地的土地都被吐蕃和大唐將士的鮮血浸泡透了,一塊乾土掰開之後,裡頭就是將士們凝固的黑血。
兩漢前後四百多年,都有遊牧民族的麻煩,當然以漢人之強,始終不算什麼大麻煩,可是漢的疆域還不及唐朝為大。
西羌,東胡,北虜,這三個大勢力象是有人成心開了金手指,把華夏曆史上最難纏凶惡的敵人給放在了一個時空。
當然也可能是一種報複,大魏太祖象是平行時空的穿越客,強壓剛起勢的北虜,打殘了興靈勢力,滅了高句麗和半個渤海國,現在似乎是上蒼的報複,大魏就是經濟上更強的宋,政治上的唐宋結合,軍事上強化版的北宋,疆域上則是占領了西夏半壁,收複了幽雲十六州的更大的北宋。
大魏有一億五千萬左右的百姓,六十萬禁軍和百萬廂軍,億萬貫的財政收入,中樞沒有北宋那麼混亂,軍政體係穩固和較為合理,皇權和相權有衝突,但沒有到不可調和的地步。
這樣的王朝,如果不是多麵有強敵,甚至還有十七世紀海盜的身影,恐怕任何一方麵的敵人都不是對手。
對這個王朝的倒塌覆滅,徐子先此前一直想不通,近來漸漸若有所悟,如果說一定要找人背鍋,從宣宗開始的曆代天子是最大的背鍋俠,其次就是徐子先在思索,大魏算是華夏文明走到極致的表現,有宋之儒學昌盛,民間開放,工商貿易發達。又有唐的中樞與地方較為和諧的官製,禁軍之強,最少在開國前百年能壓著北虜和東胡加西羌,武功之盛,不在強漢之下。
如果一定要找大魏覆亡的根源,除了地理上的原因之外,徐子先感覺就是華夏文明相當優秀,但內核有不足之處,大魏太祖曾經考慮補足不足,比如廣設學校掃盲,充實吏員,改變政權不下鄉的局麵,對提刑司和三法司會審,太祖身為開國帝王都表示過尊重,就是儘量尊崇司法官員的地位,確立他們的責任。
除了還沒有確立的大議會,還有學校規模不大,新的學識沒有出現,報紙的監督不儘如人意,大魏太祖已經儘可能在做一些事,試圖優化和改變文明內核的事。
可惜,事與願違,從現在的局麵來看,王朝周期率並沒有逃開,大魏還是限入了華夏文明的一個怪圈,王朝建立一定時間後,天子暗弱,政權結構僵化和缺乏活力,缺少有擔當的政治家,軍隊腐敗和失去戰力,強敵湧現而內耗不止,由於外來壓力被迫加大對本國內部的搜括和壓力,最終導致本國烽煙四起,最後不是亡國於內部,就是被外敵所滅。
為什麼會如此,徐子先想不太明白,甚至想到這些就腦殼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