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東陽和劉益等人策馬追出去很遠,確定海盜船隻已經吃滿了風,不太可能渡江偷襲之後才折馬返回。
這時天光大亮,秦東陽策馬立於武卒隊前,看到了諸多武卒的表現。
他略感不滿,又略感欣慰。
不管怎樣,武卒們渴於求戰的精氣神令人感覺欣慰和驕傲。
放眼天下,不要說福建路一地,就算整個大魏的禁軍和廂軍,過百萬的軍隊,能有南安武卒這樣強烈的求戰欲的軍隊,怕也是沒有幾支。
秦東陽做了一個明顯的手式,他身邊的旗手開始揮動旗幟。
所有的武卒立刻手持兵器,轉運身體向後,然後猛然一跺腳,整個地麵發出一陣震顫抖動。
近處的水營工人,碼頭上的人們,大群的鎮上商民,還有官道一側漳州流民們的窩棚俱是感覺到了這股震動。
“各人看到沒有?”秦東陽指著四周的流民,商人,行人,百姓,工人,對武卒們道:“昨夜興化軍那邊遭了大災,多少人死在刀矟之下,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咱們南安這邊,卻是安然無事,不僅無事,連跑出去躲避逃難的人也是沒有幾個……這是為什麼?”
“是因為有咱們南安武卒!”張虎臣在遠處領著新武卒的陣列,隊伍有些騷動,張虎臣大聲道:“是咱們護住這一方平安,若不是咱們,江岸對麵發生的事也會在南安發生,諸人給我聽好了,當兵吃糧,護一方平安,不想自家的親人遭遇昨晚的事,就老老實實的給我好生聽話訓練!”
劉益長刀指著江麵,沉聲道:“遲早練成水營,去踏平岐山盜的老巢,殺他個雞犬不留!”
葛家兄弟當麵,則是林定一等商民,眾人不便打擾武卒訓話,卻是趕了大群的豬,羊,還有雞鴨,並挑著各種熟食,精糧,一位七十餘歲的老士紳對葛家兄弟道:“賢兄弟率武卒保境安民,我等商民自願報效些微吃食,以助軍資。”
眾多人將大量吃食活雞活羊活豬趕入營中,軍需官帶著人來接收,一時間營裡雞飛豬跑,亂成一團。
葛家兄弟先是目瞪口呆,最終葛存忠對葛存義道:“今日才知道,咱們以往自以為俠義,畢竟還是不如今日所行。”
葛存義沉聲道:“就是他娘的真憋氣!”
葛存忠道:“等君侯來信,咱們就率兒郎至岐州。”
葛存義道:“就怕李星五,董瑞祥這兩貨不服。”
葛存忠冷笑道:“這兩貨也就是咱們走後,才在齊王殿下那裡出了頭,論武勇,論帶兵,他倆算什麼?若不是看他們還有操守,心懷忠義,老子今晚就翻到岐州宰了他們。”
兩個廂軍指揮對徐子先的不恭,早就在岐州宴會之後傳到了南安,葛家兄弟當然也是不憤,徐,董二人資曆比他們還差些,現在他們都在南安侯麾下,這兩貨卻自恃身份資曆,對徐子先擺出一副不買帳的姿態來,委實是令人氣憤。
“不急。”葛存義反而笑起來,眯眼看著遠處的秦東陽帶著武卒收隊返回,眾人俱是一夜未眠,精神卻是極佳,有軍官帶頭令武卒唱歌,很快江灘邊就傳來雄壯整齊的軍歌聲來。葛存忠看了一會兒,才扭頭對葛存忠道:“君侯有的是辦法收拾他們,咱們等著瞧好了。”
……
軍歌聲逐漸遠去,飄揚的火紅軍旗也重新回到了武卒大營之中,那些南安鎮的商民百姓也各自回到家中,碼頭上的秩序也恢複了,搬抬貨物的工人將一船船的貨抬下來。
稅卡這裡,在辰時過後恢複正常,大股的遠道而來的商民議論著昨夜和今早的事情,到現在這個時候,對南安團練收團練捐的事情,抵觸的人已經是非常的少了。
事情是顯而易見的,歧山盜昨晚劫掠了興化軍地界,仙遊等兩三個縣均是遭殃。
海盜並沒有深入,也沒有遭遇廂軍或禁軍襲擊,幾乎是明火執仗的搶了整夜。
這件事林鬥耀會相當狼狽,地方軍政官員中,興化軍宣撫使會自請辭官,估計朝廷也不會較真,岐山盜橫行福建十幾年了,曆任三個安撫使,興化軍估計都換了五任宣撫使了,怪在現任頭上也不是太公平。
在冒起的濃煙和火光下,逐漸出現了搶救物品的人群,百姓家無餘財,可能一張破椅子都值得乾冒生命風險。
李國柱在江邊觀看了半天,發覺自己曾經生活的小鎮已經被燒掉了七成左右的建築,大量的人哀號著在搶救物品,也有更多的人在哭嚎,他們在昨夜失去了親人。
官府下來救助和安撫的官員已經分彆下來了,鑼聲不停的敲響著,往常這種高腳牌,大轎,儀衛,這些東西都是叫李國柱敬畏,現在的他卻是麵露不屑,看了一會兒之後,李國柱往江水裡啐了一口唾沫,折身走了回來。
不遠處有一隊武卒在站哨,今天局麵還不算穩,南安武卒加派了不少固定哨和遊動哨,在看到這些持矟的武卒經過時,李國柱感覺安心了不少。
今天來往的客商很多,貨物也很多,往常時候李國柱已經在碼頭和倉庫區來回的搬抬貨物了,但今天他並沒有去庫區領籌的打算,他摸了摸腰間,布袋裡裝了三千七百多錢,這是他一家的全部儲蓄,錢不多,但還有南安侯府下發的兩石糧,還有一些熏魚和熏肉,省點吃的話也是足夠一家人吃一個月,再加上儲備的銅錢,最少夠支撐三四個月的時間了。
南安侯府的人保證說,四月前種棉,八月前可以收獲,到時候侯府以市場價收購棉花,各人都可以大賺一筆。
李國柱已經登記,他是漳州府人,當年府城被破,城中居民被屠殺到十室九空,李國柱運氣很好,不僅自己跑了出來,還和家人並家族中人一起逃難成功。
此後這十餘年一直流落於興化軍,福州和建州之間,靠打散工賺錢維生,家就是江邊或集鎮邊上的窩棚,甚至是破廟,危房,乃至露天居住。
漳州元氣漸複,當年跑出來的足有幾十萬人,也是陸續返回去不少,還是有大批的赤貧流民難以還鄉。
其實就算是乞討也能回漳州,可是漳州地麵殘破,多年之下還沒有完全恢複元氣,流民根本沒有底氣折騰,一旦回去之後發覺更難生存,那就處於更尷尬,更為難的地步了。
這種艱苦的生活一直是到去年才開始改變,先是侯府到流民中挑了一些少年當牙將,李國柱的外甥也被挑中了,很多流民家庭都燃起了希望。
然後是南安團練,興造碼頭用工,開菜田,放鴨,捕魚,養雞,豬,放羊等各種行當都紛紛出現。
流民們發覺攬工變得容易,而且多半不是短工,很多人在碼頭工區已經做了好幾個月,有了相當穩定的收入來源。
不少人是打算留在南安,也有更多的人被侯府召喚,前往東藩開荒種地。
東藩的田都是荒地,大家可以算是侯府的官府,不納皇糧國稅,更不必納那些雜稅,光是這一條就足夠吸引人了。
開出來的田畝,隻要種的過來,都算是各家自己的田地,侯府可以幫著寫入田契,劃定地界,這又是極為吸引人的一條。
再加上是要開種棉田,棉田比莊稼更值錢,這倒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
種子,技術上的幫助,各種農具器械,耕牛,都是侯府和昌文侯府提供,在出售棉花時抵價就可以了。
這種幫助,還有優厚的條件,成為侯府官戶後不必納稅的誘惑,流民幾乎是全部被吸引過來了。
困於福州和興化軍等地多年的漳州流民的麻煩,算是被徹底解決了。
李國柱經過一家小飯館,買了幾個肉粽子,幾個肉饅頭,店家還替他燒了開水,他用纏著草的瓦壺拎了回去。
流民的新窩棚區就在往福州官道的一側,在村莊和南安鎮的外圍。
由於地方劃的大,規劃時排水渠,垃圾場都劃分好了,整個區域雖然簡陋,但勝在乾淨衛生,李國柱估計初到東藩時,居住條件未必比現在好多少,所以在進入這個大型的窩棚搭建的臨時村落時,居然還是頗為留戀。
一路上不少人向李國柱打著招呼,一群漢子聚集在一起喝酒,有人對李國柱道:“國柱哥,平安無事,大夥心都放下了,來喝幾杯吧。”
李國柱笑道:“南安有團練武卒在,當然是平安無事,有甚可擔心的?我看你們就是哄著自家女人,騙酒喝。”
“彆說破了啊。”有人急眼了,笑罵道:“國柱你自己不愛飲酒,也彆揭穿我們。”
李國柱哈哈一笑,也就不再多說。
一路上還真有不少人家聚集在一起吃飯,昨夜整夜的鬨騰,武卒在江邊駐隊,流民這邊也是相當的緊張。
十餘年前他們可是死裡逃生,若是海盜再過來,估計很多人都是直接精神崩潰。
整個營地裡到處都是狂歡般的氣氛,比起南安鎮民來,流民們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往軍營裡送,李國柱一路行來時,隻聽到無數次祝禱的聲音,男子們碰響酒碗,俱是道:“為南安君侯上壽。”
“南安侯長命百歲。”
“公侯萬代。”
在種種祝禱聲中,李國柱眼眶微紅,特彆是走到自家的窩棚之外,看到滿頭亂發,抱著小女兒在門前迎侯自己的妻子時,看到妻子一臉憂色,麵色黃臘,身形似乎又比此前瘦弱了一些,李國柱心中一酸,但很快安慰自己,顛沛流離的生活很快就要結束,衣不遮體,食不果腹的生活其實也早就結束了,渾家的身體,似乎是比去年都要強多了。
兩個兒子都十來歲年齡,看到李國柱拎著吃食回家,都是歡呼著撲上來,李國柱剝了個肉粽給女兒,又遞了個肉饅頭給妻子,然後由著兩個兒子將吃食分了去。
“花錢做甚……”妻子臉上有笑容,嘴上卻埋怨道:“儘是瞎花錢。”
“今天早晨,俺在江邊看著。”李國柱看著女兒吃肉粽,看了一會兒,轉頭看著妻子,頗為認真的道:“俺想著,若是昨個岐山盜殺過來,也不知道俺們一家還能不能逃脫性命去?半夜時,俺嚇的睡不著,想著一家人若是有一個走不脫,怎辦?要是俺自己,你們走不掉,俺寧死也不會走,一起死算了。可是再想想你,想想三丫頭,心卻怎地也狠不起來……後來俺在江邊看著武卒列陣,看他們的樣子,就想起海邊的岩石,那浪再大,再凶猛的撲過來,岩石卻是動也不動。後來俺漸漸放心了,南安武卒果然名不虛傳,陳於泰他們不敢過來。後來俺又想,去東藩之後,要是編護院,征莊丁啥的,俺雖然四十出頭了,兩膀子力氣還剩下一膀子,到時候也去應個募,無非就是多流些汗,多吃點苦,俺莊戶人出身倒是不怕……”
“你到時隻管去,俺也是不想再過那擔心受怕的日子,海盜將俺們害苦了,若是南安侯能真的剿了陳於泰就好了。”
“那些讀書人說南安侯不想剿,不願去和陳於泰硬碰硬。”
“真的假的?”
“瞎扯蛋的話。”李國柱怒道:“沒有水營,飛過去剿麼?新武卒才練多久,當不得大用,這些人就是成心。”
“這些事俺不想管。”李妻道:“說了何時走沒有?”
“估摸著是快了。”李國柱沉思著道:“昨個晚上有人牽了幾十頭牛到南安,我去看了,都是快兩千斤重的大水牛,一頭比一頭壯碩,這牛配上好犁,一天幾十畝都開的出來。”
李妻眼中放出歡喜的光芒,在外流落久了,就算不缺衣食,到底心裡不安,不知道何時何地才算真正安下家來。
兩個小子已經是到了半大小子,吃窮老子的年齡,在鎮上的明堂跟著讀了幾個月書,認得了些字就放賴不肯再讀。
攬工做活,又是嫌小了,怕傷了元氣筋骨。
現在若是有田畝,叫自家小子去田裡幫著打下手,學著播種,鋤草,活計不太重,又有正事做,長期在南安這樣富裕的地方小孩子若無所事事,反是容易學壞。
“還有那些犁,鋤,鎬,叉,耙,都是汀州那邊訂購買過來的,聽說光是買這些農具就用了過萬貫錢。”
李妻不停的點頭,這些農具她和一群婦人都是去看過了。
“應該是快了。”李國柱盤算道:“再不走就誤了農時了,棉田最好是三月種,七月到八月收,若是四月才能下種,農時就偏誤了,怕是會耽擱產量。”
“嗯,早走早好。”李妻道:“今天侯府來人敲鑼說過了,還沒有簽押的趕緊去簽押,簽字畫押之後,就都是侯府的官莊,要在侯府和官莊都備案。”
“俺家早簽押過了。”
李國柱和妻子坐在自家窩棚前頭,四周到處是呼朋喚友的聲音,人們的聲音充滿歡快,愉悅,高興等若乾情緒,窩棚區到處都有酒香,很快要離開,並且和家人宗親一起,就算沒有宗室也全部是漳州一起過來的流民,眾人要一起前往東藩開始新的生活,並且在侯府的蔭庇之下,不納皇糧,東藩也沒有官莊征調的徭役力稅,也不需要交納那些亂七八糟的各種稅賦,一切都是侯府說了算,而徐子先已經通過了眾人的信任考驗,眾人都感覺南安侯府可以信任,值得信賴。
加上海盜昨夜未敢過江,人們普遍還是有劫後餘生之感,這種情緒釋放出來,加上要離開的種種情緒,雖然大亂剛止,流民們也不乏對閩江對岸興化軍百姓的同情,但不管怎樣,流民們長久壓抑的情緒也算得到了一個契機釋放了出來。
……
岐山盜襲擾興化軍的消息,當天就傳到了福州,岐州當然也是第一時間接到了消息,畢竟是和岐州知州呂問賢,同知兼防禦使徐子先都有一定的關係。
“仙遊縣城外都是有警,應該是唬人用的。”呂問賢也不是草包,看著急報,眉頭緊皺的道:“如果有可能陳於泰恨不得破了歧州,但他也自知辦不到。昨夜襲擾的主要地方還是南安對麵,以我估算,是陳於泰原本要試試去攻打南安看看,所幸南安戒備森嚴,其隻能放棄,隻歎興化軍的百姓算遭足了此劫,地方官無能,簡直該死。”
呂問賢當然不是真的說興化軍的官員無能該死,其實若換了他去,怕也是結果相差不多。
五個軍的禁軍駐在福州三個軍,一個軍在漳州,一個軍在泉州,興化軍,邵武軍,建州,汀州,這些地方都無禁軍駐防。
沒有禁軍,廂軍對上海盜毫無優勢,而且事發突然,等廂軍江防城守各營集結好,在軍州官員的帶領下趕到戰場也得時間,還得看敵情,軍隊擺開準備迎敵。
這些事都做好之後,也就隻能給海盜們送行了。
“被燒毀的房舍有一千多間,有一千多百姓當場遇難,傷者數千人之多,過萬人無家可歸,地方糜爛,還有數百女子被掠走……”徐子先沉聲讀著塘報,心情也是糟糕透頂。
南安他是保護住了,連帶著護住了水口和穀口各鎮,在幾年前,那邊也經常是海盜劫掠的對象。
畢竟攻打州府太費力氣,不太容易成功,搶掠村莊也不合算,太分散,農民又相當窮困,去搶劫很難找到多少有用的東西。
隻有搶掠富裕的鎮子,防禦差,聚集的人口多,富人也多,可以搶到不少金銀銅錢和各種值錢的器物。
搶掠丁口,壯年男子和青年婦人,也比村莊容易的多。
“未知君侯何時能平此盜?”呂問賢憂心忡忡的道:“我倒不擔心彆的事,就擔心此事過後,朝廷那裡招安陳於泰的聲音會變大,要是此人被招安,真是叫人死也不甘心。”
“呂大人放心。”徐子先沉聲道:“陳於泰絕不會有那麼一天。”
今天發個大章節,這兩天孩子生病,諸多不順,更新慢些,實在沒心思,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