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春日陽光明媚,諸多的奴仆和吏員在知州衙門內外忙碌,很多官員已經陸續來到州衙赴宴,他們隨意談笑,聲音從外間傳到二堂內,令呂問賢心煩意亂。
岐州地界實在太小了,州城才二裡見方,完全就是一個大型的集鎮,連很多縣城的規模都遠遠不及。
從州城城頭遠眺,往西南方向就是重巒疊嶂的岐山,翻過五六百米高但險峻異常的岐山山脈,便是諸山環抱,隻有十數裡方圓的岐山港。
那裡原本有幾個小漁村,被岐山盜盤踞之後,興造了不少房舍,原本的漁村都是換了主人。
東北東南方向,多半是平原,有不少漁村和幾個小集鎮,地方很安靖,事實上多了幾個軍寨還促進了岐州的消費能力和商業,原本這裡就是一個遍布漁民和菜農的大型海島而已。
可能幾百上千年後,這裡會逐漸和福州形成一個整體,現在這個時候,也就是一江之隔,而且江麵狹窄,夏天時很多人直接遊水至對岸的福州。
呂問賢長的很白,麵容方麵,下巴留著幾縷長須,他穿著家居的玄色長袍,頭戴唐巾,整個人顯得心煩意亂。
呂問賢在岐州已經好幾年,原本已經習慣了眼前的一切,現在他卻覺得海風味道太腥鹹,簡直叫人想吐。
“南安侯到了。”一個下人走近過來,小聲稟報。
“知道了。”呂問賢沉聲答應著,站起身上,臉上換了一臉笑容,邁步往大門而去。
至大門處,諸多的官吏已經站立等候,呂問賢帶頭抱拳躬身,見徐子先下馬過來,便是朗聲道:“下官知岐州軍州事呂問賢,拜見君侯。”
“呂大人不可如此。”徐子先搭住呂問賢胳膊,說道:“官場之上,隻論官職,不論爵位,若論爵位,宗室都不可以出來做官辦事了,先君在岐州時,和昌文侯搭擋,可是隻論官位,不談爵位的。”
“狗屎……”呂問賢在內心罵了一句,徐應賓和陳篤敬都是侯爵,當然不必再講什麼爵位,自己如果拿大,用知州身份見徐子先,還不知道會惹出什麼事非出來。
“請君侯入座吧。”呂問賢乾巴巴的客套道,自己都能聽的出話語中的不甘和虛偽。
兩人把臂前行,走到一半,四周的人跟著,但保持著相當距離時,徐子先停住腳步,對呂問賢道:“我聽說知州大人經常攀派到上寨,在那裡觀測海盜活動?”
“有這事。”呂問賢道:“本官既是知軍州,當然要看陳於泰的活動,以防岐州百姓為其所乘,漳州慘事,不可複演於岐州。”
“呂大人還經常到上中下三寨看將士會操?”
“嗯……”
呂問賢有點不耐煩,不知道徐子先是什麼意思……
“廂軍三寨,三千多人,看似不少了,會操時也夠威武雄壯,但我要向呂大人保證,要是有誰帶著這三千人去討伐海盜,能活著回來三百就算不錯的結果了。”
徐子先深深一歎,對呂問賢道:“先君當初戰敗,原因很多,被人背後捅刀子是戰敗原因之一,但最要緊的還是廂軍無用,三千多人被人一鼓擊潰,就算叫嶽峙,李友德還領岐州軍寨,拉出去打仗還是一個必敗的結果。”
呂問賢頗感羞辱,他自己的心思也是很明顯,上任之後經常勘探地形,研究從岐山翻過山嶺突襲的可能性,多次攀爬已經發覺了很多可以進兵的道路……
事實上隻要用心,雖然山勢陡峭險峻,但這世間就沒有不能翻越的大山,又不是攀爬懸崖之類,山上原本就有一些獵戶之類的存在,各種羊腸小道都隱藏在木地灌木之中,稍加注意就能找到幾條翻過山嶺,突向海灘的通道。
自以為找到道路,再訓練士卒,很有可能創造奇跡,成就一番功名的呂問賢,對徐子先的到來當然是不情不願,以為是被搶了可能到手的功勞。
“我來此之前就派人打聽了呂大人的行跡和為官之道……”徐子先誠摯的道:“呂大人有心,待百姓也寬仁體恤,是個好知州,也想著剿滅岐山盜,誌向可嘉。但憑這三寨廂軍,那是絕對辦不到的事。”
雖然感覺對方說的可能是事實,但被一個年齡比自己小一半的人這麼居高臨下的教訓,呂用賢內心不可避免的出現了若乾抵觸情緒,他有些羞惱的道:“南安侯說這些話,意欲何為呢?”
“我是想叫呂大人放心。”徐子先淡淡的笑道:“剿賊之事,由我來行之,要緊的是南安水營練成,海陸並剿,更易成功。廂軍方麵,我會嚴加訓練,充實餉械,革退沙汰不合格者,補充進壯丁,這樣數月乃至年後,可以動兵時,呂大人可以以知軍州的身份,跟著我一起在軍前,到時候奏本之上,你我二人並列,如何?”
“如果事情都是君侯所為,本官可不會沾這種光。”
“如果一個人吃第十個包子吃飽了,頭前九個就不算了?”徐子先輕笑道:“這幾年岐州地方安靜,廂軍完整,陳於泰迫於壓力對各方的劫掠都少了許多,大人之功是數年的勞苦和心思,如果一戰定立功勞,大人卻被排斥於外,我都會感覺不公平……”
一種得到理解的感覺湧上心頭,呂問賢神色怪異的看了一眼身邊的徐子先,終是忍不住道:“君侯一直都是這麼明察秋毫,洞徹人心的嗎?”
“防禦使後宅的葡萄架可不是這麼想的。”徐子先頗為幽默的回答,他相信呂問賢知道是什麼意思。
果不其然,呂問賢似乎籲了口氣,然後哈哈大笑起來。
……
迎接防禦使的酒宴規格相當之高,岐州是府下軍州,和建州,汀州,漳州,泉州,邵武軍,興化軍這樣的上等軍州不同,屬於府下代管軍州,比縣高,比正經的州府低等。
府也是有高有低,最高級彆的府是燕京府,也就是京兆府,其次是江陵府和福州府,各大府的知府一般地位在安撫使下,但江陵知府一般會掛節度使或是觀文殿大學士或兼某部尚書等若乾職務,實權不在江南東路安撫使之下,甚至在其之上。
岐州之設,原本就是因為防禦海盜,其實防禦使比知州更引人矚目,徐子先赴任,最少在岐州士紳和百姓眼裡,甚至在駐軍群體裡都引發了軒然大波。
知州呂問賢的歡迎宴吸引了大量圍觀的人群,不大的州衙之外,圍的裡三層外三層,待酒宴快結束時,關於徐子先的很多傳言和談話,都是在岐州各階層流傳開來。
在此之前,福州的若乾家報紙開足馬力,宣揚徐子先的戰功,南安團練的精銳武勇,然後再有人質疑徐子先遲遲不接任,不願對陳於泰動手,有保存實力和養寇自重的嫌疑。
在徐子先赴任之前,頗有一些歧州士紳和百姓相信了這種論調,對徐子先心懷不滿的人大有人在。
但後來有人駁斥,輿論漸漸平息,特彆是齊王措詞異常嚴厲,不準民間胡論議論軍政大事,報紙不宜在軍務上隨意施加影響,擾亂軍心,蠱惑民意,在大都督府的施壓之下,很多莫名的輿論最少在短期內是消失了。
徐子先至岐州後,已經在州衙,防禦使衙門等各處接見屬官時,強調再三,無有水營,不能談剿匪,聯想到南安正在擴大水營團練名額,招募數千水營兵,南安侯府又花重金修複了大量船隻,其意如何,當然是昭然若揭。
至此時,很多人是感覺冤枉了這位青年君侯,不管怎樣,其誌向在剿滅陳於泰是沒有錯,從去歲開始,修船和準備募兵就已經開始了,若不是有意岐山盜,任在京師的功勞,徐子先在福建路何處不能去?到建州任防禦使,不比掛個同知岐州的頭銜要好的多?
人群之中,有個滿臉胡須的壯漢,一直抱著膀子在觀察州衙的情形,同時也在聽各人的議論,時而皺眉,時而點頭,時而麵露鄙夷譏諷的笑容。
到了起更前後,宴會結束,圍觀的人群早散開了,隻有一些小攤販沒有走,希望能在夜深之前再賺十個八個銅錢。
壯漢從人群中離開,臨走前買了幾塊牛肉餡的餡餅,啃的滿手滿臉都是油,他健步如飛,穿過黑暗的小巷,在狗的吠叫聲中走到城牆腳下。
岐州城牆先是夯土,後來海盜犯境的局麵日趨嚴重,成宗年間政事堂下令福州府撥付款項對岐州城牆進行包磚。
周長二裡零一百五十步,有垛口和射孔,馬麵牆,兩座城樓和藏兵洞,沒有甕城,相當簡陋,城磚也有不少零落或凸起的,這壯漢相度了一小會兒,身形如猿般的在城牆上蠕動了一小會兒,便是攀上了不高的城牆,然後不加遲疑,縱身自另一側而下。
夜色中,壯漢飛奔而過,前方就是駐有兩營兵的中寨,壯漢雖不懼,卻不欲多事,因而從一側繞道而過,夜晚的軍營隻有箭樓有燈影照映,不能及遠,壯漢在裡許外繞道而過,根本未驚動任何人。
到得岐山山腳下,先是有道路,半腰還有村莊,到數百米之上時,林地茂盛,灌木繁多,人蹤已經罕至,壯漢如一隻蒼猿般在崇山峻嶺之間跳躍攀爬,及至山顛又順勢而下,幾無絲毫滯礙,可見這樣的翻山越嶺,於他來說也是常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