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篤敬本人也是如此。
眼前的徐子先在少年孩童時陳篤敬便是認得,少年時隻覺得此子性格略有偏激,稟賦還算良善,人也聰明,加上是國侯世子,家世也配的過,玩笑之時,和老友徐應賓訂下婚約。
此後徐應賓在討伐陳於泰的戰事中失利,一蹶不振,兩家的婚約一時都無人提起。
徐應賓不提,是害怕難為老友,陳篤敬不提,也是因為族中難以通過。
南安侯那般破落模樣,不僅族人會反對,陳篤敬自己也是害怕女兒嫁過去之後受苦。
待徐子先顯露崛起之勢時,陳篤敬立刻第一時間支持,不僅是感受到了徐子先的能力大漲,也是覺得徐子先的性格不似此前那般偏激極端,可以叫陳文珺托付終生。
到而今,陳篤中發覺自己還是看錯了眼前的徐子先,此子,真是膽大包天。
京師那潭渾水,陳家這樣的地方豪強是不敢去趟,陳篤名以集賢殿修撰的身份,請假回福建,就是陳家感覺京師將有大政潮,甚至引發政變,所以早早叫家族精英抽身離開。
徐子先北上之時,陳篤敬也是十分擔心,千萬叮囑徐子先不要與左相硬頂,襲爵應試之後,及早抽身離京為上。
當時的種種擔心,現在似乎成了笑談?
眼前此子,不僅落在政潮之中,還成了暴風眼的核心,率百餘精騎,踏足天街,攻擊大參府邸,將大參劉知遠斬首,與左相合作,逼迫天子低頭,政局在損失最小的情形下終於重歸穩定。
經過這一次政潮之後,可想而知此後天子在數年內都扶值不起來能與韓鐘對抗的文官勢力,隻能一天內拜封四太尉,以此對抗左相的權勢,要確保大內的安全,天子與權相之間,相疑至此,真是可嗟可歎。
還好,對文官體係來說,最需要的事情便是穩定,隻要大局穩定,京師不亂,現在看來要付出的代價還並不算大。
韓鐘當然還在清算劉知遠一係的文武官員,徐子先回程期間,樞密副使何獾在內的一批大員被攆出京師外,或是免職,或是降調,還有很多武將被關捕下獄,管軍大將廂都指揮使王通被逮,其部下數十員將領一並被逮拿。
韓鐘對文官一係,下手還算輕,隻有少數被逮拿的,多半就是降調攆出京師。
對文官來說,不管在地方怎麼得意,京師才是根本重地,京官比外官貴重,七品京師,便可傲視四品或五品的外官。
當然這是王朝盛時情形,至崇德中後期後,已經有不少有心人不願再為京師,而是紛紛自請出外了。
不管怎樣,劉派已經被一掃而空,禦史台裡的禦史都少了三成多,還是天子出手,護住了剩下的禦史,韓鐘也不太過份,禦史原本就是天子製衡宰相的武器,弄的太過份了,不臣之心也太明顯了些。
至此,籠罩在京師頭頂數年之久的陰霾算是散去,韓鐘執政,缺點很多,比如沒有大格局,大胸襟,也沒有宰相度量和抱負,但其執國十餘年,基本的政務運作部門流轉總是相當嫻熟,此人在,大魏不會有太大的動蕩,除了韓劉之爭的血腥和殺機之外,其餘諸多事務還是會照常進行。
“你在京師做的好事……”陳篤敬有些擔心,也有些後悔的斥責道:“既稱我一聲嶽父,少不得要教訓你一通!”
“嶽父說的是……”徐子先垂首,老老實實的道:“其實那樣冒險,顧不得身家性命,也並非我所願。以我在福州的布局,應試而回,還是今天的格局,何必冒那麼大的險?倒黴的是劉知遠,得利的是韓鐘,我又能多拿什麼?相反,一個策馬天街的宗室,怕是人人矚目,個個提防,我是不可能再被召入京師委以重任了。”
“齊王和我當麵談過……”陳篤敬道:“他也是這樣的想法,你以後在福州一定不要如在京師般行事,否則更是人人忌憚,提防,對於其實相當不利。”
陳篤光這時走過來,笑著道:“明達也算是立了大功,對國家有利便是好事,那劉知遠簡直瘋了,百萬大軍北伐,虧他想的出來?這一下誅除了他,替國家去掉一個大隱患,這是件大好事嘛。”
陳篤中等人俱是點頭,劉知遠死後其北伐計劃泄露了出來,果然是瘋狂若斯,叫很多看到的人都是倒吸一口涼氣。
如果此人真的鬥跨了韓鐘,在天子一力支持下實行那樣的北伐計劃,大魏在兩年之內必定亡國,簡直是瘋狂到骨子裡去,自取滅亡也沒有這般取法的。
徐子先誅劉知遠,方少群背主,都在這樣的大背景下被淡化了。
很多人感覺慶幸,對徐子先的桀驁和大膽印象也是衝淡了許多,否則的話,徐子先想離京都不容易。
時至今時今世,史書裡記錄的無不是過往的經驗和教訓,徐子先這樣膽大包身的宗室,向來是禍亂之源,也是被所有人提防的對象,漢之朱虛侯便是最顯著的例子。
有人將徐子先和朱虛侯對比,也是包藏禍心。
還好,馬政劄子一上,徐子先又表明了要對東藩大島養馬的誌願,同時願誅除陳於泰等海盜,以告慰亡父徐應賓,諸般舉措之下,才使得自己的形象稍有好轉,但正如陳篤敬所說,還需小心謹慎,不可叫人抓著把柄來利用。
“我想在福州,也不會有人再能逼著我動刀兵……”徐子先笑著回答,話語中不乏自信。
眾人俱是點頭,以徐子先現在的格局地位,怕是真的沒有人能激的徐子先用刀劍來說話和回應了。
“蒲家怎麼樣?”陳篤光問道:“有人知道他家現在的動靜否?”
陳篤敬道:“蒲壽高十多天前才從江陵折返,在江陵拜會了不少宗室親王和國公,也見了江陵諸多大佬,同時捐輸百萬貫給國庫,其在劉知遠之事上犯的事算是揭了過去……蒲家也不便宜,在此之前所有人都忽略了蒲壽高,隻當是財雄勢大的外來色目商人,此事過後,朝廷對他還是加多了幾分忌憚,此人行事會多有掣肘,便是在福州,齊王和林鬥耀對蒲家都開始出手限製,其收購生絲都受到限製,長時間下來,其財勢必定會慢慢消退,明達勿急。”
這是陳篤敬害怕徐子先記著京師大仇,不顧一切帶兵衝入蒲府,這樣雖然痛快,卻是失了大義,更坐實了不法宗室的名頭,天子可以借著此事加以責罰,削爵免官,甚至高牆圈禁也是極有可能。
蒲壽高在江陵等一切事務都料理清爽了才敢還福州,也是自有底氣在。
徐子先知道的其實比陳篤敬還多,蒲壽高前前後後花了怕有一百五十萬貫,以蒲家的家資這也是一筆巨款,抵得上其家族兩年的淨收益。
在經營南安之前,提起蒲家的財勢,徐子先都有高山仰止的感覺,現在看來,也不過如此。
一年幾十萬,好的年景上百萬貫的收益,對普通商家來說是高不可攀的高峰,現在看來,也真的不過如此。
徐子先將東藩,南安,岐州各處經營好了,收入當不在蒲家之下。
蒲家的財富是百年之下的積累,身家肯定過億萬貫,一時半會的還追不上,不過,徐子先也不必著急,蒲家連續吃虧,損財折兵,連帶著韜光養晦的形象都受損了,蒲壽高這個家主在內部也不可能沒有壓力,所以要著急也是蒲壽高急,徐子先可是一點也不著急。
時間在南安侯府這邊,至於往日種種,將來當然是必有所報,不急。
“我要返京了……”一旁一直不怎麼言語的陳篤名突然道:“詔令返京任翰林學士,知製誥,也是明達之功,在此要當麵謝過。”
陳篤名是請假回福州,朝廷詔令來,不聽也可,連續辭三次以上,朝廷知其決心,當然就不會再征辟。
這一點上,大魏朝堂還是相當的體恤臣子,並不會太叫臣子為難。
至於陳篤名本人,還有昌文侯府,當然是願意陳篤名就任此職。
翰林學士知製誥,非普通的備顧問的學士可言,一般來說,這種顯貴而清要的職務,就是兩府門前的踏腳石,做上幾年,積累功勞和資曆,又不曾惡了天子,數年之後,參知政事出缺,翰林學士知製誥,就是最有力的竟爭者了。
陳篤名已經辭了一次,第二次詔書應該已經在路上,如果有意起複入京,第二次可辭可不辭,一般來說天子會第三次下詔,再辭,就不會再拜了。
“京師已經安穩下來。”徐子先知道陳家是詢問自己的意見,這等大事,又屬姻親,徐子先從京師局中回來,當然有相當大的發言權。當下想了想,徐子先從容道:“五叔可以去,對左相也不必依附,憑公心本意做事就可以了。”
“韓相公現在可是一家獨大?”陳篤光有些懷疑的道:“明達所言確否?”
“韓相雖然是一家獨大。”徐子先笑道:“可翰林學士算是天子近臣,依附韓相公,於其餘官職是好事,對翰林學士可未必見得。依我之見,天子應該是在江陵福建各路征辟一些近臣,均在世家大族中取……”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陳篤敬看向徐子先的眼神中已經是完全不加掩飾的讚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