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鐘今年六十出頭,再過十年七十來歲方可能言乞休,實在厚臉皮,身體也好,完全能再頂三五年,等七十五六歲,身體衰朽,而且栽培的門生故舊滿朝,不怕被接任者和天子算計,那時韓鐘才會放棄退位榮養。
而且,天子能不能活到那個時候也是難說的很。
大魏的天子曆來短命,太祖皇帝是最長壽的一個,也就是活了七十六歲。
宣宗皇帝三十六歲,仁宗也是三十六歲,文宗五十出頭,成宗三十一歲就崩逝了。
當今皇帝也三十多了,身體一向可不是很好,能不能活的過韓鐘執政的年頭,還真的是難說的很。
轉入內東門大街時,來往的車輛和轎子就明顯多起來了。
大局底定,消息已經傳揚開來,朝官們都知道危險儘去,這個時候可以詣宮門來表示效忠。固然韓鐘會大權在握,但天子畢竟還是天子,想提一個官員一下子到能與韓鐘對抗的地步是要時間和布局,將一個普通官員提到顯要的職位上,天子還是能收放自如。
畢竟已經是執掌大政十餘年的天子了,若不是顧忌朝堂安穩,就算天子現在下詔誅韓鐘,又能如何?
但左相畢竟安然無事,沿途儀從元隨所過之處,無數官員的轎子車馬走避,或是望之長揖,那種畢恭畢敬的姿態,哪怕是見多了這般情形的韓鐘,也不自覺有了驕傲自滿之心。
在昨夜之前,韓鐘還處於朝不保夕的狀態之下,不知道自己何時被迫去職。
當石遇吉和陳常得至相府外時,雖然有王直在內,徐子先在外,韓鐘也是心難自安。
到那個時候,韓鐘才覺得平時養的黨羽門客毫無用處,說起來在朝堂上韓鐘幾乎一言九鼎,哪怕天子也經常被他頂的毫無辦法,兩省六部禦史台諸寺卿各司使,韓鐘的黨羽遍布朝堂,天子要行大政,韓鐘不配合,詔書下來也是白費。
這就是職業官僚的能力,貴為元首被職業官僚把持架空,絕不是什麼新聞,就算是現代國家,也不是沒有這種例子。
古人的辦法就是兵變鏟除,大政潮之下不知道死多少。
後世的解決辦法稀奇古怪,但不外乎都是要鏟除整個官僚體係,代價極大,甚至大到叫人主不可接受的地步。
天子的難題就在於此,韓鐘平時的強大和關鍵之時的虛弱,也在於此。
隻要暴力破壞,韓鐘這種職業官僚就無計可施,那些平時一呼百諾的黨羽,哪有勇氣拿出全家的性命替韓鐘來拚?
職業官僚和雄主的區彆就在於此,曹丕要篡位,曹操留下的人手都夠用了,足夠的人想去當成濟,弑君之事也就是小事。
而承平之時的官僚,絕難如此。
王直適時在大轎一旁道:“今日方知宰相之威,海上之人,也算是開了眼界。”
韓鐘道:“還是虧了大將軍與南安侯,關鍵之時,需得大將軍和南安侯這樣的人,方有這般膽色和勇氣。”
“南安侯,了不起。”王直眯著眼讚道:“當世之朱虛侯。”
朱虛侯的典故,王直知道算是很了不起,韓鐘當然一聽就明白了。
這是漢時的典故,若無朱虛侯,周勃等人誅除諸呂可也沒那麼容易。
但朱虛侯對漢室有大功卻不得封王,心中怨望,後來走上了對抗漢朝的路子,王直這句話含有兩重意思,朱虛侯勇壯,不可留於長安,南安侯也當然是一樣,最好早早出外,以定人心。最重要的是定天子之心。
再一層就是酬功,徐子先等於救了韓鐘性命,這一層功勞,當然也不能輕易忘掉。
“大將軍的意思,我省得了。”韓鐘對王直道:“大將軍的功勞,當然也不能忘。”
“加官進爵非吾願。”王直道:“就想數年之內,能回明州養老。”
“此事易為也不易為。”韓鐘道:“我當初反對大將軍內附,也不純然是私心。大將軍有大小船隻數百,部曲一萬四千餘人,在平島等諸島之上安身。大將軍若忠直,朝廷多一支兵馬可用,若反複,朝廷就得承受代價,不如維持現狀的好。現在本官當然信得大將軍忠直,但大將軍可曾想過,若大將軍你去位至明州,麾下將士就算朝廷依從原議,允其自立,不加宣調,不過份約束,然而畢竟群盜出身,性格桀驁,萬一出了什麼事端,貴部下再反叛,恐怕對大將軍你也有乾礙之處啊。”
這話若是昨天說起,韓鐘話語中的嘲諷之意會更明顯一些,就算現在說起來,也還是堅持此前的意思,隻是更加委婉一些。
宰相再不稱職,好歹也是職業官僚,對很多事情的考慮比想當然易衝動的天子,要更加的深遠。
王直去職容易,一旦其走後部下反叛,朝廷當然要視之為盜,王直的官位,勳階,是不是要剝奪,如果有官員提議將王直拿捕,韓鐘堅持不可,到時候必定又會鬨出大風波來。
就算酬勞王直今晚的功勞,代價也是太大了一些。
官職勳階,包括錢糧賞賜,韓鐘都可以應允,但現在把王直放回明州,韓鐘也不敢隨意應允下來。
“在下明白了。”王直略有些沮喪,但還是麵色沉毅,顯然這個問題早就考慮過了。
“一兩年內,在下會扶植一個叫朝野放心的部下接位,到時候再來和相公稟報。”
“如此最好。”已經看到內東門,韓鐘的心思已經又放了回來。
圍著劉知遠府邸的郎衛已經被召回,期門令徐子威被下令不得入宮廷內,就在外主持郎衛站班。
很多郎官神色委頓,他們身上還披著幾十斤的鐵甲,看起來如鐵人一般,但經過昨晚的事情之後,很多朝官看過去的眼神已經充滿鄙夷。
徐子威更是灰頭土臉,率兩千多人,硬是拿南安侯徐子先的一百多人沒有辦法,這事傳揚開來,除了天子和郎衛的顏麵受損,徐子威的形象也是跌落不少。
石遇吉和陳常得也帶人趕了回來,在韓鐘身後,整理著亂七八糟的郎衛隊伍。
很多官員都穿著朝服,站在宮門殿外。
中尉李健率數百郎官,執戟持矟站在內東門外,見韓鐘至,李健行禮道:“陛下隻召嶽峙,鄧名,李恩茂等管軍入內陛見,還要請相公稍待?”
“胡說八道!”韓鐘明白這是天子的小手段,是要叫朝官看出天子的疏遠與防範,不使韓鐘的權勢在短時間內急劇膨脹,但韓鐘怎麼能叫天子如願?
“昨夜出了那麼大事,我位列左相,當然要麵見天子,中尉將我擋在外頭,可是要隔絕中外?”
這個大帽子砸下來,李健麵色大變,身形都是僵持起來。
“下官奉的是聖命……”李健道:“相公之言太重,下官承受不起。”
“本官是宰相,協理天子處置軍國大政,不論宮中府中,凡事俱可過聞處斷。”韓鐘盯著李健道:“中尉可知道,天子宮中諸事,就沒有本官不能知道,也不能與聞的事情。天子若阻本官,是天子失禮,而不是本官失職。”
宰相之權,原本就是如此!
而當宣宗之後,卻是很少有宰相敢於當麵說這樣的話,宮中府中,宰相俱是有權力聽聞,處斷!
在場的官員,無不顯露出複雜的神色出來,這算是大魏宰相與君主的再一輪交鋒,天子昨天晚上幾乎要宰相的命,韓鐘今早的報複,怎麼說起來也不能說是有多過份。
“下官不敢。”李健幾乎要匍匐到地上,說道:“請相公入宮,下官急速派人奏報給天子知道。”
就是說還是要提前知會一下天子,免得官家太過意外和難堪。
“可。”
韓鐘傲然應諾一聲,環顧四周,數百朝官皆是長揖為禮,四周的郎衛,麵露茫然和驚惶之色,當然不會有哪個大膽的過來,執戟攔住韓鐘入宮。
“右相也來了。”徐夏商的身影也是出現在眾人眼前,相比盛氣淩人的韓鐘,徐夏商的神色就從容平淡許多。
看到這位老相國前來,很多官員提在半空的心一下子落在了實處。
不管怎樣,左相至,人們感覺到的是威權淩人,而右相似乎就代表了大魏的法統,傳承,令人心中安定。
“天子安,京師安,百官安,禁軍並百姓安。”徐夏商老邁之軀,站在韓鐘麵前聲勢卻是絲毫不弱。
“老相國放心。”韓鐘苦笑道:“現在的這局麵,從天子到百官,誰不想安穩下來?以在下來說,昨夜真是驚魂未定。幸得南安侯徐子先為助,否則在下屍骨已涼矣。”
“作惡的是劉知遠,所幸其已經伏誅,以謠言惑亂朝政,迷惑君上,死不足惜。”
這也算是徐夏商得到承諾之後,對韓鐘的承諾。
左右相一起,代表的是朝廷威權和輿論,兩人合作,劉知遠伏誅的風波很快就會過去,對朝廷威望的損害,也儘量可以降到最低。
“南安侯真是勇武非常。”韓鐘看著徐夏商道:“仿佛是朱虛侯故事,朝廷當不吝厚賞才是。”
“拔苗助長也不可取。”徐夏商道:“有能耐的宗室,也可以重用,但不宜留京,待他過了鎖廳試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