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先此時已經接了首級在手,先叫田恒等人放了一輪弩箭,將金吾衛和羽林郎們向前的腳步停止,羽林郎們倒是都穿著幾十斤的重甲,但在百步之內,沒有盾牌的話,他們可沒有信心拿身上的甲胄硬扛弩箭,所有人都是停頓住了,沒有人繼續向前。
“看!”徐子先厲聲道:“今晚之事,涉及的是宰相和大參之爭,徐子誠謀圖儲位,亦是一並被擒,劉知遠伏誅,你們奉事護衛天子,沒理由介入到這等事中來,還不停步?”
說話之時,徐子先也是將劉知遠的首級高高舉起,麵目猙獰的首級在半空中晃悠,不是劉知遠又是誰?
諸多的郎衛哪個不認得劉知遠?
這位大參可是天子身邊的紅人,幾乎每隔幾天就到宣政殿去麵見天子,一談就是個把時辰才出來。
天子也多次駕臨大參府邸,負責護衛的也是這些郎衛,對劉知遠他們當然是熟到不能再熟。
畢竟是天子心許的人,未來的宰相人選。
現在劉知遠的首級就是在半空晃蕩著,被斫斷的脖頸間還在滴落著血液,看起來令人感覺觸目驚心。
幾個郎衛不爭氣的嘔吐起來,不少人都是麵色蒼白,扭過頭不敢細看。
“這就是天子近衛?”角樓上的一群福建蠻子,這陣子在京師可是飽受歧視,特彆是彈壓皇城地麵的金吾衛們,走在哪裡都是挺胸凸肚,趾高氣揚的模樣,哪曾將他們這些福建路來的鄉下人,南方蠻子們看在眼裡?
提起福建人,當然是“蠻子”長,“蠻子”短,那種鄙視和低看一眼的姿態,真是令人氣不打一處來。
這些郎衛都是身高體壯,身上的甲胄,手中的兵器,無不是精中選精的上品,走在人身前時,那種睥睨萬方的姿態,也是有天子近衛們特有的傲氣,誰曾想過,他們在真正的遇到凶險的場麵時,居然是這種模樣?
“真是不堪。”田恒悶聲道:“連我們石橋初陣時也不如。”
“頭一回砍首級時,兄弟們也是害怕。”高時來也道:“但也不至於害怕成這般模樣。”
“新兵負責斫砍首級,還真是練膽的好辦法。”
“咱們那是窮苦人,漳州城破時,死人我們就見多了。每天饑一頓,飽一頓,有機會當然要抓住。你們看看這些大爺,生下來怕就是貴人家,最少也是中產之家,一輩子沒吃過苦,沒挨過餓,他們哪有什麼拚勁?真有斫人頭的機會,怕也是能往後就往後……”
田恒的話,倒是說的人人點頭,確實是環境不同,不管是南安的武卒還是漳州流民牙將,特點就都是在苟活著,饑一頓飽一頓是常態,這些郎衛,就算不是文武大員家的權貴子弟,最少也是世代禁衛家族出身,居於燕京城中,世代生活在天子腳下,俸祿優厚,賦稅壓力又輕,那些莫名其妙的地方雜稅可不敢在京師收,更不要收向這些郎衛們收了。
為了拉攏安撫軍心,對郎衛的賞賜又是第一等的,新年正旦,照例有賞賜,天子的萬歲節,皇後和太後的千秋節,冊立皇太子,天子即位,都會大赦天下,並且賞賜京營禁軍和郎衛。
這些人確實如田恒所說,生於安樂,怎會有奮起拚命的心思和動力?
眼下的事,拚也未必怎樣,不拚的話,性命無憂,按資排輩也有升遷的那天,就算一輩子當個普通的郎衛,生活質量都比在京師外的小官都舒服,這些人,哪有拚命的動力?
幾支弩箭,就阻住了他們前進的步伐,由來可非無因。
“不要聽他們奸言挑唆,大參入內東門小殿,陛下可是親自部署抓捕韓鐘……”徐子威繼續吼叫著,可惜已經無有幾人聽他說話。
天子是要扶劉知遠,拿掉韓鐘,那又怎樣?
現在韓鐘還活的好好的,石遇吉,陳常得根本沒有拚命攻打相府,這邊劉知遠已經死了,事情已經相當明顯了。
終於有個廂都副指揮冷冷的對徐子威道:“期門令和南安侯的私怨,我等可是管不著。天子派我等出來是救援劉大參,現在大參已經死了,下一步怎麼辦,當然是請示天子指示,若真的要誅南安侯,天子再派使者持節前來,我等還敢不奉詔麼?”
徐子威頹然退後,他現在明白了,為什麼此前派出的衛尉加郎中令,在宰相府邸麵前碰壁,一無所得。
現在的他可以確定,想靠這些郎衛做事根本就不可能,如果真的要成事,當然要派出禁軍,可是天明之後,韓鐘入宮,天子還會派出禁軍來此嗎?
不可能了,塵埃落定。
徐子威恨恨的退向後方,他根本無能為力,若是勉強郎衛上前,毫無戰意的郎衛能打成什麼樣子,可想而知。
那一夜在江心徐子威曾經觀看過南安團練與群盜交戰,對徐子先的武勇和團練的精銳程度相當了解。
以眼前這些郎衛的水準,還是不要上前送死的好。
“我那三哥還算知趣。”徐子先也鬆了口氣,無論如何,不打起來是最好的結果。
“現在等天明。”徐子先慢慢坐下,舒緩酸痛的身體,略帶疲憊的對眾人道:“就看韓相公入宮的結果了。”
……
天子幾乎一夜沒睡。
在諸多內侍的勸說下,官家總算是在下半夜時小憩片刻,但宮外的寂靜無聲象針紮一般,令天子感覺異常的難堪。
連續派出幾千郎官和金吾衛,楞是沒聽到一丁點的動靜,郎官和金吾衛的無能,令得天子有一種自身也不安全的感覺。
這般的郎衛,真的能護衛住宮禁安全?
至晨光微明,宮門複開時,天子已經洗漱過,連早膳也不及用,急赴內東門小殿,等候韓鐘的到來。
奉命還在接仙台看京師情形的內侍侯官也已經下來,京師地麵漸漸恢複正常,有不少官員儀衛從各家府邸而出,準備至衙署照常辦事。
很多小食店,照樣開門營業,很多百姓,出門買湯餅,麵湯,京師百姓的風俗一慣如此,很多人家連煤灶都不備,早上的洗臉水都是在買早點時順道用大銅壺打了回家,一家人的洗漱都夠用了。
晚上就去澡堂子裡洗,要麼再買熱水回家用。
懶人有懶福,京師數以萬計的小食鋪就是提供這樣一條龍的服務,從洗漱用的熱水,到早晨熱騰騰的湯餅,也就是麵條,或是燒餅,油餅,肉餅,肉饅頭,饅頭,各種小吃應有儘有,有不少還是從太祖在江陵時代遺留下來的特色吃食,也是一並隨遷都遷了過來。
直到今天,宗室的口音還是帶江陵官話的味道,在福州和江陵還有京師形成了一個個方言島。
不僅是早點,午飯,晚飯,都是可以不起火解決,價格也很親民,很多小食鋪的餐具都是銀製,老主顧點一餐飯,十幾二十個銀盤子送過去,也不會害怕主顧把盤子給帶跑了。
整個京師,都是在鐘樓的鐘聲,還有沿街竄巷的木魚聲中,逐漸蘇醒過來。
昨晚的事,似乎象一場惡夢,等天光大亮時,人們發覺事情並沒有如自己想象的那麼恐怖,半夜時有一陣喊殺聲,很快也消彌下去了,後半夜到天亮,就是一點兒動靜也沒有。
當第一戶人家戰戰兢兢的推門而出時,發覺市麵一切正常,終於千家萬戶一起出門,到辰時初刻時,京師市麵已經幾乎完全恢複了正常。
說幾乎,就是還是有相當謹慎的人家,選擇繼續閉門不出。
達官貴人們出門要晚一些,他們多半有自己的廚房,不必著急打開門出去買早點,等市麵已經恢複人氣,嘈雜聲起來後,城門照常開啟,城外的菜農,力役夫子們出來攬活之後,一個個貴人府邸才打開側門,一個個穿著各色顏色的官員,或是騎馬,或是坐著馬車,轎子,往著各人的衙署方向趕過去。
……
李國瑞也是在辰時二刻出門,比他往常出門的時間要早一刻。
太陽已經很高了,在春天時的太陽畢竟是要比冬日暖和不少。
李國瑞身為執政一員,在京師的宅邸也是禦賜,三百多間房舍的大宅,前庭轎廂中堂後院花園馬廄一應俱全,李國瑞卻是住不大習慣。
他久在地方,為官多年隻取俸祿,使用公使錢都很謹慎,這是一個秉持了大魏官員遺風的舊式官僚,正因為對韓鐘的奢華和宰相帶頭收受賄賂不滿,李國瑞才決心投到劉知遠一派裡去。
當今朝廷,孤身不黨的官員也是有,但隻能沉滄下僚,想要有一番作為,沒有黨派就沒有出頭之日。
出門之時,李國瑞神色一征,叫住了自己的元隨儀衛。
“見過執政。”
來人是一個四十來歲的漢子,穿著三品武官的袍服,見麵之後,匆匆抱拳一禮,又是趕緊牽住了自己身後的戰馬。
雖然穿著簡單,也沒有帶多少儀衛,隻有兩個護兵騎馬在遠處跟隨,但這人站立之所,居然沒有多少人敢停留,四周空空如也,隻有這漢子一人,一馬,早晨的陽光在彆處一樣燦爛炫目,在這裡卻是似乎形成了一個黑洞,一切人,光,哪怕連空氣,似乎都不能駐留。
而此人,淵渟嶽峙,磊落大方,神色從容,如果不是十分相熟的人,怕是根本不能在他的眼裡看出有一絲焦慮與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