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鐘出政事堂的時候已經知道了劉知遠在幾個門下舍人的陪伴下,至內東門小殿麵聖的消息。
一般來說兩府的宰相和執政們不會奏請獨對,這是祖製中的一部份,雖然不是明文規定,但宰執不獨對漸成傳統,一般來說不會有人違背。
這是為了防止某個宰執違背政事堂的集體決斷,單獨將重要國政上奏天子,這是文官與皇權的較量之下,形成的一種默契。
當然在現在兩府內鬥的情形下,劉知遠不尊守這種規定也不算太出格的行為,但畢竟消息不通,令得韓鐘心生警惕,大感不安。
在韓鐘身邊仍然是大量的官員圍繞著,象是一大群蒼蠅,嗡嗡飛舞,令得韓鐘心煩意亂。
但韓鐘還是麵帶笑容,對這群“蒼蠅”和顏悅色。
左相的權力基礎就是對朝官們的控製,進而影響到整個朝廷的運作。
天子久欲換人,而投鼠忌器,最重要的原因就是韓鐘一個人的進退影響到整個朝廷的運轉。
韓黨官員在朝堂之上有近半人數,隻能逐漸換人,等韓鐘自行退職是最穩妥的解決辦法。
“劉知遠獨對去了?”政事堂東側不遠處就是樞密院,下值的左相和樞密使張廣恩“湊巧”碰到了一處,按禮製張廣恩退讓一旁,由韓鐘儀衛先過,兩位宰執在路上當然要寒暄幾句。
這也是除了派人送口信或是寫信之外,張廣恩和韓鐘最好的見麵辦法。
“這幾天風聲不對。”張廣恩掀動白眉,說道:“我總感覺心中惴惴不安。”
“你有這種感覺,就說明真有不對。”韓鐘麵色平緩,隻有眼角深處亦有緊張之色,他道:“昨晚開始,天子數次召見幾位侍中老臣,再召門下舍人,這還算好,今晨起,召中尉李健,午前,召金吾衛衛尉石遇吉,郎中令陳常得,左郎,右郎,俱奉詔入宮。劉知遠請獨對,天子立刻駕臨內東門見麵,你知道是誰領劉知遠入宮?”
“誰?”
“期門令徐子威。”
“果然是不對……”張廣恩道:“真的是對咱們磨刀霍霍,要殺過來了?李恩茂昨晚到我府上,說北伐之爭到眼下這種地步,會不會有什麼不測,我還訓斥了他一通……”
“樞密副使陳獾已經持符召見各廂都指揮。”韓鐘閉一下眼又睜開,說道:“說是要商議計較北伐京營禁軍出兵之事,各廂都指揮和軍都指揮都奉命至衛尉衙署,就是剛剛的事。”
張廣恩眼中顯露殺氣,但很快又頹然閉眼。
天子若是明顯介入,雙方的力量對比是會發生顛覆性的變化,為臣子的,除了束手待死外,真的沒有什麼好的辦法了。
“我真不信……”韓鐘終於顯露出了痛苦之色,他道:“我替朝廷算是當了十年的家,誠然錯失很多,奈何就能走到今天這步?”
張廣恩道:“何不上疏讚同北伐,以破此局?”
“現在不光是北伐的事。”韓鐘道:“此次劉知遠奏請獨對,怕是還有彆的事情,可惜內東門鎖了,根本聽不到消息傳出來。”
“怕是傳出來就晚了。”
“也隻能等消息。”韓鐘道:“我倒不信,天子能令京師內亂,弄到燕京血流飄杵?”
若是劉知遠有什麼舉措,張廣恩和麾下禁軍將領自是能理直氣壯的站在韓鐘一邊。若是天子也和劉知遠一起動手,張廣恩想想也是氣沮的很。
當下抱一下拳,張廣恩道:“若相公不測,我隻能與相公同赴黃泉,到時候路上再說吧。”
話語中不乏悲觀,失望,但也是事實,如果真的是以兵變方式解決韓鐘,六部寺卿中韓係官員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和韓鐘交好的張廣恩也是事實上的政治同盟,到時候當然是非死不可,沒有被赦免的可能。
張廣恩自己也是心亂的很,大政潮引發的兵變往往難以控製,很可能弄到玉石俱焚,全家被殺也並不奇怪,為今之計,隻有將幾個年幼的孫子趕緊送出去,放在關係較遠的親戚家裡,這樣可以避免被屠戮一空,斷了家族血脈。
張廣恩上轎之時,猶自長歎,大魏開國二百多年,從未發生過這樣的事,難道真的是亡國在即?
韓鐘麵沉如水,坐在大轎回府時,天光猶亮,他突然看到路邊的一株柳樹上冒起了新芽,那是稚嫩的綠色,一星半點,但是給人春光不遠的感覺卻是特彆的強烈。
往常時,身居高位的宰相哪能關注這麼一點不起眼的小事?柳枝抽芽,長出嫩綠的新葉,然後風也變暖和了,再下來似乎一夜之間,京城各處就滿是新綠,一年的春天就又到來了。
往年時,韓鐘會帶著兩個兒子,帶著孫子和孫女們出城踏青,一般就是去西山,數百從人浩浩蕩蕩的往西山去,欣賞滿山碧綠,在溫暖的春風之中,用圍幕遮攔出大片的地方,野餐之後再折返京師。
多半時韓鐘會看著獵狗圍獵,也就是打到一些野雞,兔子,西山距離京師近,有幾個村子就是獵戶,經常會打野物到城中販賣,山中留存的獵物不多,眾多的相府仆役,元隨折騰半天,也就是可憐巴巴的一點收獲。
隻是為了博韓鐘一笑罷了。
倒是此時此刻,韓鐘突然想起李斯的話來,欲再與兒孫們帶獵犬出東門至西門圍獵,還可再得嗎?
一種深刻的悲愴感與無力感,湧上了這個秉持國政十年的宰相心頭。
韓鐘的性格被人稱為堅強剛毅,麵對天子的壓迫和劉知遠的進逼堅持多年,實在無可奈何下才辭官。
他的性格中也不乏猜忌與偏激,狹隘,個人操守也算不得太好,大魏在他的掌握下,官風吏治都敗壞的厲害,收受賄賂從小眾變成大家都能接受的行為,韓鐘自己持身不正,導致吏治敗壞,他有推卸不掉的責任。
而且韓鐘執政因循守舊,缺乏進取和革新的精神,若是五十年前,他還算是太平守成的宰相,在東胡持續入境,大魏風雨飄搖的時候,韓鐘這個宰相當然是不合格的庸相。
其任用私人,私心大過公意,對吳時中這樣的名儒一言不合就免官逐出京師,其餘一些有操守但不黨附於韓鐘的官員,也是多半被貶斥趕出京師。
黨爭並不是韓鐘的發明,但以黨爭敗壞國事,卻是自韓鐘和劉知遠開始。
此時此刻,韓鐘當然不會反思自己的種種過失,隻是心懷不甘,有一種難言的鬱悶和怨恨,跟隨他的元隨們似乎也感覺到了大轎中韓鐘的心緒不佳,大轎迅速出了皇城,轉向東側的宰相府邸。
在韓鐘府邸之前,仍然是有大票的官員在川流不息的進入韓鐘府邸,但在京師的官員明顯都是紅袍之下的低層官員,隻有外路來的官員應該收不到風聲,仍然正常的進出於這個大魏宮城之外的第二個權力中心。
人群之中,穿著紫袍的徐子先相當顯眼。
徐子先已經正式襲爵,就算未曾襲爵,他也是三品的昭武將軍,獲賜金魚袋,隻是他的官職和勳,階並不配套,算是低職高階,在官員中相當罕見,在宗室中則十分正常。
平常出來見人辦事,徐子先多半穿紅色官袍,他的五品官職正好是可以穿紅,小科花的紅色官袍,裁剪的相當合身,被縮短了下擺和改小了袖口,所以看起來比一般的武官袍服還要利落貼身很多。
今日前來,徐子先卻是換上了一身紫袍,一樣裁剪的相當合身,配上他高大的身材,不算英俊但也相當出眾的相貌,加上久於上位的氣質,出現在人群之中後就引發了廣泛的矚目和注意。
很快,徐子先的身份也被眾人所知曉,他當然被第一時間請入了韓府的內花廳內等候韓鐘的召見。
一般的宗室入京襲爵,有人會拜會宰相再出京,多半的人會直接離京回居處,拜會宰相的多半是身有官職在身的宗室,比如徐子先,雖然不少知道內情的人感覺詫異,畢竟因為林鬥耀和韓炳中的事,左相與徐子先之間的關係相當僵硬,而徐子先有右相撐腰,似乎也不必專門到左相府邸來卑躬屈膝以求諒解。
“徐子先?”韓鐘剛剛坐定,他心煩意亂,還在等著小東門的消息,拿到賓客名單後原本說一個不見,但頭一個就是見到徐子先的名字,一時微覺詫異。
“他說了什麼沒有?”韓鐘道:“有沒有說來見我是什麼事?”
“說了。”韓府下人道:“說是事涉內東門之事,我問到底何事,他就不肯再說下去了……”
“內東門?”韓鐘幾乎要站起身來,稍許平靜片刻後,說道:“請他到內書房來見麵。”
在等候徐子先的時候,韓鐘幾乎坐立不安……他也是聰明絕頂的人物,一時間聯想很多,但總是想不明白。
韓鐘不及方少群和徐子先都是局中人,兩人也是絕頂聰明,加上一個老狐狸王直,三人瞬間就能互通消息,並且理順了其中的亂麻,韓鐘的消息渠道當然也很厲害,但總不如方少群是劉知遠身邊的幕僚,能接觸到最深層的大參府邸的機密。
可能劉知遠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他身邊最得力的幕僚是第一時間將自己的計劃給暴露了出來。
事實上如果不是劉知遠心情激動,感覺勝利在望,因而大談北伐計劃的話,恐怕方少群也不會選擇叛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