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朝中的官員,要麼是劉派,要麼就是韓派,或是徐夏商一派。
沒有黨派的也就是邊緣人,沒有拉攏的必要。
禦史是最獨特的一派,他們是朝廷的風憲官,可以風聞奏事,也可以對朝政提出建言,並且不受任何限製。
哪怕強如天子,鐵腕如韓鐘,對禦史也沒有太好的辦法來壓製。
隻要身為禦史,就不受國法限製,除了拿好處收買之外,任何禦史在祖製和朝廷律例的保護下都是安全的。
他們可以風聞彈劾官員,外放也不會調到彆的職位上去,隻會為觀風使,觀軍容使,或是到一路巡查使。
除非做到巡查使以上,禦史才會脫離監察體係,到時候自有上司和律例來約束,在此之前,幾乎沒有任何東西能製約住禦史。
由於朝廷鼓勵開通言路,不管是天子和權相都無法禁止禦史說話,禦史又是自有傳承格局,連禦史中丞隻能施加影響,對每個禦史的彈劾奏章不能過多乾涉,不然的話首先就是禦史中丞本人被彈劾了。
這種格局的形成還是太祖年間,不可否認還是起到了相當大的作物,在大魏二百多年的曆史上,多少權臣名將,酷吏或是巨貪都折戟在禦史的奏聞之下。
但政務與朝風有關,和整個天下的大局也是有關。時至今日,已經很難找到完全出自公心彈劾或就政務發表意見的禦史了,或是私意,或是黨派之爭,或是金錢收買,真正秉持公義,不阿附權貴,不以黨派私利,不以金錢收買,千萬人而吾往矣的禦史風骨,已經是鳳毛麟角,幾乎無跡可尋。
現在是韓鐘與劉知遠的爭鬥高鋒,兩邊俱是隻差赤搏上陣,京師看似平靜,其實已經打成了一團亂麻。
韓派力主持重,並且以賦稅不足為最要緊的理由,韓派的禦史紛紛上疏,極言各路災情言重,特彆是荊湖路的禦史,更是將該路慘況誇大了十倍。
在某個荊湖路禦史筆下,該路已經幾乎十室九空,百姓紛紛逃亡為群盜,隻要稍微一個火星丟下去,整個荊湖路都能被炸成粉碎。
秦鳳路,永興軍路,河北山東各路,情形也是都好不到哪去。
而劉派則攻訐韓派禦史誇大失實,各種災害不一,情形不同,怎麼可能一般相同?至於財賦,國用財賦不足,導致民間困苦的最大原因當然就是東胡的數次入侵,朝廷不得不多次重整軍備,每重新招募裝備一個軍的禁軍,所用的賦稅就是整個州府全年的收入。
這是沉重的負擔,如果不徹底擊跨,或是打疼東胡,隔幾年就來一次,大魏永遠都不能解決和擺脫困境。
大魏隻能在一次次被動防禦,軍力受損,民間被毀壞的循環中,最終國力不支,被蠻族放血不停,最終耗儘國力,轟然倒下。
從某個角度來說,劉派的說法也並非完全沒有道理,東胡人的戰略確實是如此,隔三年左右就會入境一次,北方會越打越殘破,大魏禁軍的損失也越來越大,東胡人卻是放手搶掠大魏的財富,從丁口到牛羊馬匹和一切能搶的物資,他們是以戰養戰,越打越強,將士以南侵為樂事,而大魏被動防守,隻會越來越虛弱。
這就是大魏這樣億萬人口的龐大帝國,最終卻被東胡攻克戰勝的最關鍵的地方。
沒有精銳騎兵反擊,隻能被動防禦,幾千裡的防線防守起來根本就處處是漏洞,而東胡人雖然隻有百萬左右的丁口,卻是能越打越強,最終攻克燕京,混元一宇,使華夏蒙於胡塵之下,其因就是遊牧漁獵民族對農耕民族戰事的天然優勢。
很多事情大家都明白,現在的朝堂之爭其實哪一方都並不是拿出真正有效可行的辦法,劉派說好聽點是破釜沉舟,說難聽點就是賭博,將未來國運,付諸一戰。
劉知遠未必不知道這樣做的風險有多大,但和他自己拜相比起來,劉知遠還是選擇了迎合天子的喜好。
韓派的辦法說好聽點是穩妥持重,難聽點就是保守懦弱,永遠的被動挨打。
在國運大政上,兩派都隻是出於黨派私鬥的利益,沒有哪一方是拿出真正解決問題的辦法,甚至就是一個打和不打,怎麼打,兵馬如何集結,從何路攻擊,東胡的具體兵力是否占優,如何反應,連象樣的兵棋推演都沒有。
對守的一方來說,如何梳理財賦,重整禁軍,怎麼針對敵騎隔幾年的破邊騷擾,也是拿不出象樣的辦法來。
雙方都是在互相扯皮,爭鬥,為了權位而攻擊對方,對真正要做的事,束手無策。
禦史們也是參與局中爭鬥,以黨派利益出發。
韓鐘要拿十萬貫出來,一則是獎勵自己一方的人馬,另外就是要收買那些目前還算是中立派的官員們。
禦史,門下舍人,中書舍人,翰林學士們。
“真定,大名兩州今冬遇雪災。”韓鐘發牢騷道:“其實十萬貫也就夠賑災了,鄭裕民硬扛著就不肯撥款,說是庫中無錢,要說北伐,他一下子能拿幾百萬貫出來……這蠢豬,過了這陣子,三司使一定要換人才是。”
曆任宰相,一定要掌握的就是吏部和三司。
吏部輔助政事堂進行人事上的調整,方便宰相任用自己信的過的官員,展布自己的政治,如果吏部尚書和宰相對著乾,雖然宰相照例兼尚書左丞,就是吏部尚書的上司,但表麵遵令,暗地扯皮,也會令得宰相頭疼。
其次就是三司使,也必須要最大程度的配合宰相,提供財政上的支持。
除此之外,禦史中丞絕不能用與宰相交情好的官員,樞密使更是要用與宰相交情冷淡,甚至有些敵意的人選。
“兵權不得與相公儘掌”,這是太祖當年的話,樞密與政事堂最好是合作中有對立,而不是對立中有合作,這涉及到高明的帝王心術,臣下的位置擺放,相當重要,涉及到朝政格局的大局。
當今天子最稀爛的地方就是權術平衡,樞密使用韓鐘的舊部兼密友張廣恩,導致韓鐘在軍方的影響極深。
雖然韓鐘也是樞密出身,如果用一個不對盤的樞密使,這麼多年下來早就把韓鐘在軍中的舊部清洗乾淨了。
張廣恩顯然不會這麼做,這也是韓鐘現在還掌握相當的禁軍力量的原因所在。
而需要配合宰相施政的三司使,皇帝偏偏用了個和韓鐘不對付的鄭裕民,雖然不至於處處扯皮,但當劉知遠冒起之後,鄭裕民迅速與劉知遠這個大參組成政治同盟,這就使得韓鐘相當狼狽和麻煩了。
“我總覺得近來劉知遠有些異動。”楊師度對三千貫也不是很在意,反而皺緊眉頭,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身為韓鐘首席幕僚的楊師度是河間府有名的才智之士,四次中舉,四次京試不能中進士,後來無奈委身相府,獲得了普通進士官員沒有的權力和高度,其對韓鐘當然忠心耿耿,韓鐘在,他這個幕僚權位遠超過普通的三四品官員,韓鐘若被攻下台,楊師度就隻能回家養老了。
甚至在政治清算之下,韓鐘或可平安老死家中,楊師度等眾多的幕僚和下屬官員,下場可未必美妙,被隨意栽個罪名關上幾年,抄沒家產,也是大有可能。
當今的官家最愛好的事,就是抄沒官員們的家產,這是天子內藏私庫合理合法的額外收入的重要來源之一。
“朝中勢力,我們已經分析再三……”韓鐘在心腹幕僚麵前並沒有在外人麵前那樣強勢,自信,他略顯無奈的道:“五大廂都指揮,我們掌握最深的是東城廂都指揮李恩茂,天子有郎衛,劉知遠是西城的廂都指揮王通,中城,南城,北城,三個廂都指揮則保持相對的中立,各有偏好,可能是某個樞密副使的人,也可能隻聽天子的命令,不過我和張廣恩兩人,掌握的禁軍力量總是比劉知遠強的多,這也是他們不敢用強的原因所在……”
每個廂都指揮之下是十個軍的禁軍,任何人也沒有辦法完全真正掌握,所謂真正的掌握就是一聲令下,禁軍可以出營按令行事,這種程度一般隻有天子頒下虎符,或是天子的白虎旗所出現的地方,禁軍才是會凜然聽令。
除此之外,隻有用任命完全是私人的中下層的軍官來掌握軍隊才可以辦到。
韓鐘真正掌握的不是一廂都,而是李恩茂和其下的一個軍,就算是一個軍,隨時能拉出來的也不會超過兩千人,會有相當多的軍官臨陣膽怯,或是禁軍拒絕聽令。
這就是不合法理之下,私人能動用的最大的力量。
如果不是韓鐘和樞密使張廣恩的配合,怕是連這個力量也動員不了。
劉知遠能動員的,最多也就是半個軍的兵力,雙方算是旗鼓相當。
這種情形下天子才是具有決定性的力量,不管是賜下詔書,兵符,或是派出郎衛,都會是決定性的結果,這也是劉知遠已經忍耐不住,卻還是隻能從官場政爭的角度和韓鐘相鬥,卻是不敢掀桌子的最大原因所在。
桌子一掀,誰知道倒下的是敵人,還是自己?
韓鐘也是不敢冒險,天子支持的是劉知遠,就算劉知遠的力量稍弱,關鍵時刻,天子出手又怎麼辦?
禁軍將士最少在表麵上是忠於大魏,忠於天子。
當今天子的聲望不高,但從私德來說還是受人尊敬,而且大魏二百多年的傳承,一直是以親厚愛民為基準,天子本人的聲望不高,不代表大魏皇室不受人尊敬,不代表大魏已經失去人心。
至於天子雖然不喜歡韓鐘,一心要拿劉知遠替代,可不代表天子會想著用不正常的辦法,雖然官家很多舉措是亂來,但提兵剿滅自己的宰相,或是支持參知政事起兵殺掉宰相,這種瘋狂的想法天子也不可能會有。
一旦亂起來,受損的就是朝廷的聲望,也是天子本人的聲望,這種最基本的利害關係,天子也總是分的清楚。
韓鐘似是要自己安心,而不是安撫楊師度,分析一番之後,還是感覺近來的政爭仍然會有序進行。
至於破局的關鍵之處,韓鐘感覺相當迷茫,也感覺無比疲憊,下有劉知遠咄咄逼人,上有天子的猜忌和冷淡,在現在這個時候,韓鐘已經感覺快支撐不下去了。
“恩相一定要挺住。”楊師度很是熱切也有些焦慮的道:“劉知遠心狠手辣,除非到他有主動求和,談好條件的那天,恩相若被迫離開,其一定會擔心恩相心有不甘會謀圖複起,或是暗中給他搗亂生事,恩師離京之後,才是剛入險境。”
韓鐘對楊師度的這個判斷,半信半疑,不過他自己當然也不想輕易放棄,當下點頭道:“先生放心,某還不至於叫個小人逼到方寸大亂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