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先出門後,驛館已經將他的住所收拾好了。
進房之外,陳佐才和陳道堅,劉益,張虎臣,金簡等人都已經在他的住處等著。
徐子先沒有說的太詳細,隻是告訴眾人,王直對入京之行充滿擔心,意欲和南安侯府合作,多加幾分自保之力。
張虎臣啐道:“這老狐狸,真是尾巴毛都白透了,奸滑透頂。”
陳佐才笑道:“世子答應他了吧?這個時候,我們是多個朋友,好過多一個敵人。王直雖然也是海上五盜之一,對我們福建路卻沒有什麼傷害。這一次江堤之戰時,也是王直要入京前後,嚴令群盜不得在此時滋擾地方,陳於泰懾服於王直嚴令,才沒有趁機一起出手。若是上回來攻南安的人有兩千岐山盜,我們就真的擋不住了。”
“這話說的也是!”張虎臣是騎兵武將世家出身,性格是真的耿直,當下一拍腿,說道:“合則兩利,王直這老匹夫倒是見事明白,他怕韓鐘對付他,咱們的對頭也是左相,兩家聯手,就不怕有人打什麼歪主意!”
陳道堅皺眉道:“京師重地,天子腳下,難道還真的有人敢動武不成?這裡可不是福州啊。”
徐子先微微一笑,說道:“地方亂象,來源就是京師……”他看向陳佐才,說道:“你近來對京師兵事多有留心,你和牢之說說。”
陳佐才近兩個月來留心邸抄和朝廷的武備錄等兵事方麵的情報,也明白徐子先是有意叫他有所表現,當下看了看陳道堅,卻是對著眾人說道:“京師原本就是燕北防線的核心,東接薊州,永州,山海諸州軍寨和關隘,西連紫荊關和平州,京師當時為幽州,舊燕故都,千裡防線的核心。太祖以江陵起家,將天下納入囊中,治政不到十年就開始籌備遷都京師之事。太祖雄才大略,知道困於江陵一隅之地萬萬不可,不管是地理還是軍心民氣,居江陵都隻是偏安的格局。當時有三議,一是遷到大唐東都洛陽,一是遷到西安,再一個是遷到開封。太祖以為關中殘破,自養都困難,遷都之後一下子加了幾十萬駐軍和朝廷宮室加上文武百官,並不適宜。洛陽地方殘破,開封無地利,四戰之地,不宜為都。後來決心遷至幽州為京師,主要還是為了防範北虜。北虜當時初興,二十萬鐵騎實力雄厚之至,太祖遷都至燕京,修長城千裡防線,以平州到薊州等地廣設軍寨,駐軍六十餘萬人守備,國初之時,經常與北虜苦戰不停,京師不僅是朝廷核心,也是駐軍最多的地方,一方有警,則禦營禁軍大舉出動支援,若無天子在京,百官俱是在燕京,哪得這麼快捷方便?本朝常有人說,遷都燕京勞民傷財,還要年年從北方供應錢糧,卻不知道,以燕京為核的北地防線,先擋北虜,後禦西羌,現在又有東胡,若無燕京形成的天子守國門的格局,怕是北地殘破自不待言,南方又能獨善其身?曆來想偏安一隅的,做的最成功的不過是東晉之後的南朝諸國,也是內爭不休,戰亂不止,一旦北方一統,南方就等著被人南下一統,自古至今,以南統北的隻有我大魏太祖一人,除此彆無二家。”
陳佐才的話,有些是他自己看到的,也有不少是私下與徐子先閒聊時所得,他見眾人無不點頭,當下又接著道:“有不少話是世子說過的,想來諸位也知道……燕京是北方防線的重中之重,國初時太祖是以一百二十多個禁軍和廂軍駐於京城,至宣宗年間達到頂峰,駐京的廂軍和禁軍達到三百餘個軍六十多萬人,這就是京營的頂峰。其後因為各處吃緊,禁軍陸續外調,至成宗年間,幾次對東胡的大征伐俱是慘敗告終,京師禁軍也是損失慘重。現在河東路,河北東路,西路,京東路,也就是薊鎮防區,調出鎮守的京營禁軍多半在此。就算如此,因為京師為重地,禁軍數量仍是不少。京營禁軍以東西南北中劃為五個廂都指揮,每廂都指揮都是十個軍,步軍占八成,馬軍占兩成。雖然是兩成,也是大有可觀,畢竟大魏馬軍數量極少,除了京師,怕也沒有彆的地方有這麼多馬軍……五大廂都指揮,五十個馬步禁軍,隻受樞密院的指派。此前朝廷法度森嚴,就算是樞密院使,不得畫旨,擅動一都兵力都可以判死罪。現在麼,各家大戶誰家不用禁軍看門護院?隨意調禁軍行雜役,占用軍伍兵力已經成了痼疾,難以根治,各家大戶能叫禁軍去乾苦力,不能叫他們來對付咱們?最要緊的就是東城軍,最為精銳,經常出戰,將領十個有九個是韓鐘和張廣恩使過的人,對左相和樞密最為忠心,等若如臂使指……”
京師有五十個軍的禁軍,十餘萬人,這是京師最重要的防守兵力。按本朝兵製,樞密掌邊防軍務,日常軍務,兵備,戎馬之政令,無不掌之。甚至班直之護衛,內外禁軍招募,閱試,遷補,屯戍,掌罰諸事,皆掌之。
樞密之設,原本就是為了削宰相掌兵之權,樞密之前的唐朝諸相,政令軍務皆掌之,宰相權力太重,雖然大唐沒有太阿倒持,出現如王莽,曹操,楊堅那樣的篡國權相,但主要原因是大唐玄宗之後,中樞禁軍權力掌握在宦官之手,神策軍不聽皇帝的,當然也不聽宰相的,而是隻聽宦官郎中令的話,所以皇權,相權,宦權,彼此牽製,又有外鎮藩鎮的牽製,所以相權是在另一種層次上被削弱了。
本朝限製宦官比前唐要好的多,宦官不得典兵,監軍,這是鐵令,而且是受兩府的管轄,以相權徹底壓製住了宦官集團。
樞密則是推出來分了宰相的兵權,使宰相無法統兵,當然也就不構成篡國的權力根基。
陳佐才接著道:“自宣宗之後,有感樞密使於兵權過大,班直郎衛改為天子直領,又在各衝要地方設大都督府管理廂軍,自此樞密專管京師內外的禁軍。且將考核,調遷,招募等諸務,交托兵部,樞密隻管軍務和兵馬調配,還有將領的述功,賞罰等務,留給樞密。就算如此,樞密使對禁軍之權重大,一旦有權臣掌樞密使,且又擁有兵權的就必定會勢大難製。所以祖宗心傳家法,樞密使選用,必定不能與宰相交通往來,免生事端。但當今樞密院使張廣恩是左相一手提攜任用,當時官家信韓鐘,連破壞祖製也不顧……”
陳佐才搖頭歎息,顯然是對當今皇帝的諸多舉措,都是不以為然。
大魏的祖製心傳家法,比如不罪言者,鼓勵工商,壓製宦官,任用宗室,都是自太祖年間立下的規矩,祖製雖好,奈何當今天子實在是稀爛的帝王心術,原本就沒有一手好牌,成宗年間就開始文恬武嬉,但當今天子即位十餘年,於軍政大事無一修補成功,反而又多捅了多少漏子出來,什麼事的決斷是最有害國政的,天子就會做什麼決定。
就如對韓鐘的扶持太過份,現在又過於求成,認為韓鐘老邁糊塗,一心要把韓鐘踢開,換上銳意進取的劉知遠。
想用劉知遠也沒有太大問題,隻是要徐徐行事,不要過於操切孟浪,慢慢的換掉韓鐘一係的官員,任用劉知遠的,同時還得分劉知遠的權,以免再栽培出另一個韓鐘出來。
隻是天子太急燥,現在看來連幾年時間也不想等。
韓鐘當然不願驟然失位,君臣之間疑忌已經相當明顯了。
據陳佐才的了解,韓鐘與張廣恩聯手,最少能控製一半以上的禁軍,那些禁軍的都統製未必敢跟著韓鐘起兵謀反,但兵變未必沒有這種可能。
或是出動兵馬,鏟除敵對勢力,以事實結果逼迫崇德帝接受韓鐘繼續執掌國政,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
徐子先的記憶裡是韓鐘辭相回家,半途被刺殺,現在局麵大有變化,大局走勢會不會有變化,也是難說的很。
“天子在京師最倚重的不是禁軍,而是郎衛。”陳佐才繼續說道:“郎衛分為承事郎,朝請郎,還有執戟郎,宣節郎,羽林郎,衛就是金吾衛。承事郎和朝請郎俱是文官,多半是文官蔭子,入內廷侍奉天子圖個出身,能被天子賞識的,大有人在,本朝這樣的例子很多,不勝枚舉。執戟郎是把守皇城為主,宣節郎守宮城諸門,羽林郎以前被稱為羽林健兒,太祖年間的羽林健兒多半是戰歿將士的遺孤,太祖憐憫將士忠節,收養諸多孤兒為羽林健兒,後來成為親兵隨侍左右,國初至宣宗年間的很多名將,皆是羽林健兒出身。至如今,羽林鍵兒也是宗室和文武官員的子弟為主,加上世代世襲,人數不夠,隻五百人餘人,全部為正六品官職,外放就直接為營統製或副都統製,都虞候,也算是天子控製禁軍的一種手段。”
以郎衛控製皇城和宮城,以羽林郎帶禦器械,隨侍天子,數年後放出在禁軍為武官,這是皇室籠絡將門子弟,控製禁軍的高妙手段。
“金吾衛三千餘人,執戟郎兩千餘人,宣節郎千餘人,加上五百多人的羽林郎,六千五百餘人由天子親掌,金吾衛衛尉管金吾衛,郎中令管執戟郎和宣節郎,羽林郎分左右,由左右郎中令執掌,隻受天子的指派。”
陳佐才最終道:“京師之中各方勢力盤根錯節,就算是內廷宿衛,也難免受到沾染牽連。隻有羽林郎算是天子最信任和親近的宿衛,但以我看來,羽林郎除了世襲之外,文武官員和宗室諸子,也很難不被政爭牽扯。”
“這話說的是了。”徐子先道:“我們說這些並不是要做什麼,隻是防人之心不可無,凡事多加小心即可。”
眾人這才釋然,陳佐才一直在分析京師駐軍的情形,各人聽的都是心驚肉跳……這些事不是機密,但以徐子先的身份議論這些,安一個“窺探京師虛實,圖謀不軌”的罪名還是安的上去。
“我想不會有什麼意外……”張虎臣咧嘴笑道:“國朝近三百年,還真沒有敢在京師動刀兵的人。”
“蒲家還不是在福州假扮盜匪,近四千人襲擊地方團練和國侯世子?”陳佐才冷冷的道:“本朝現在風雨飄搖,牛鬼蛇神都竄出來了,凡事多加小心,總沒有錯。”
陳道堅沒有說話,看的出來他想法和張虎臣相似,但陳佐才也是精明透頂的人,這一次北上李儀和孔和,傅謙等人都沒有北上,秦東陽等老成武官也留在南安,陳佐才這樣成熟的幕僚文官當然有充份的說話權力,而且提醒眾人小心也並沒有什麼錯。
陳道堅就是慶幸沒有把大葛小葛帶到京師來,否則以鼓山盜那暴烈的脾氣秉性,真是沒事也能惹出事來。
倒是劉益,雖然心狠手辣,但平素不喜歡多管閒事,隻要不是真的有人殺驛館裡頭來,他是任事不理,這邊的討論都隻當沒有聽到。
“各人早些休息。”徐子先站起身來,不動聲色的伸了一下懶腰,說道:“明早就動身,不在驛館這裡耽擱了……”
眾人這才散了,出了門外,天空已經是滿天星鬥,這個驛站是津海通往京師的最要緊的大站,房舍就有三四百間,住的人過千也並不覺得局促擁擠,外院的馬廄倒是熱鬨,拴了幾百匹馬,驛館的人和各方的人都在陸續喂馬和騾子,空氣中彌漫著馬糞味和馬的嘶鳴聲。
這時幾個王直的部下挑著擔子走過來,問清楚了誰是徐子先,有個領頭的上前來抱拳一禮,說道:“大將軍說南安侯世子入京後開銷必然很大,這裡是三千貫錢,留著給世子拿去賞人,請世子務必不要推辭。”
徐子先聞言一笑,他當然不會把王直的三千貫放在眼裡,隻是這廝先前說了塞狗洞,其後就送錢給自己,太是可惡。
不過有錢拿也是好的,此次北上徐子先可是沒有打算賄賂任何人,一是財力不允,二來宗室交結官員雖不可免,但明麵上不好大張旗鼓的行事,叫禦史知道了彈劾一本上去,多少是個麻煩。
但必要的交結也是不可少,大宗正韓國公等宗室重鎮,必須送一些禮物,還不能太菲薄。如果徐子先還是前世那個窮困潦倒的破落宗室,隨意備些禮物就好,以今時今日他的身份地位,禮物太薄,會使收禮的人心生不滿,還不如不送。
還有禮部,兵部,樞密院等各處衙門裡相關的官員,適當的打點也很必要。
雖然可能會有上命打壓,但隻要把禮物送到,很多人都不會和銅錢過不去。
近來南安團練用度不足,徐子先上京帶了近二百人,使費開銷也就帶了一萬貫,王直出手倒是真大方,直接就是三千貫。
“受之有愧,不受不恭。”徐子先笑著道:“請替我謝謝大將軍。”
節度使與殿帥太尉同級,可以稱大帥或某帥,王直又是左衛大將軍,稱大將軍也可。
帶人送禮過來的是個四十左右的中年人,落落大方,氣宇不凡,徐子先注意到這人的腿相當粗壯,這是常年在海上的老手才有的下盤,甚至走路時都有很明顯的跡象。
眼前這人,肯定是王直的心腹部下,徐子先對此人的態度也是相當謙和,並不因此人執役就輕視。
那人輕笑一聲,也不說話,隻拱了拱手就離開,傲氣相當明顯。
高時來有些不滿,說道:“這人看起來太高傲了一些,待我有機會要會會他。”
“你不是他的對手。”劉益這時才懶懶的開口,說道:“此人是個高手,右臂明顯比左臂粗很多,腰也粗,發力帶動右臂,不知道在海上投了多少次矛才有這般形態。”
高時來好奇道:“他和大葛爺,小葛爺比起來如何?”
“葛家兄弟在海上打不過他,他在陸上,打不過大葛和小葛。”
“比劉爺你呢?”
劉益並不答,隻是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