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王今天穿著的是四團龍淺黃色的親王公服,頭頂戴展腳襆頭,親王尊貴,儀製止在宰相之下,齊王平時穿淺色武袍,有時候乾脆就是舊軍袍穿在身上,如果不是儀表出色,風采過人,怕是會被人認為是一個尋常的老軍漢。
今天這一身袍服穿著,加上象牙角袍帶,金魚袋,襆頭中間的深碧色的玉飾,親王尊貴,王袍華美,也是將親王儀態顯露無餘。
“見過殿下。”
徐子先將兩手平舉到額,然後長揖而拜,這就是深揖,不管是官場身份還是從子侄拜年的角度,行這般深揖都是應該的。
本朝不興跪拜之禮,隻有新年正旦和大朝會時,群臣才會行叩拜禮見君主。
平時兩府宰相至,天子要起身迎接,兩府宰執也不過就是對天子長揖就算行禮,然後坐而論道,侃侃而談。
小臣見大臣,除非是微末小吏見宰執,不然也沒有行跪拜禮的道理。就算是微末小吏,稍微有點城府心機,講究點形象的宰執,也不會要求小吏對自己叩頭。
“明達少禮。”齊王也是抱拳還禮,算是還了一個半揖。
“新年正旦,”徐子先道:“殿下不忙麼?”
“多半是來飛書投拜帖的,也沒指望我見。”齊王也是笑道:“祭祀祖先,家宴,守歲,我這把老骨頭折騰的夠嗆,今天任誰來也不見,就是在府裡休息,反而是閒的慌。正好,昨天最後一封邸抄送過來,明達你來了,我叫你進來看一看。”
齊王看起來心緒頗佳,徐子先叫劉益等人在外等著,自有王府的人安排他們去休息,點心茶水也必不可少,不必徐子先掛心。
齊王引著徐子先從明廊之下穿行而過,至內宅書房之中坐下,也不叫侍女奉茶上點心,直接就拿出一份邸抄,遞給徐子先。
徐子先略略一看,便是有些吃驚。
東海王王直果然是自請內附投降了,朝廷為此會議了七次,兩府,三司,六部,諸中書舍人,翰林學士,端明觀文等諸殿直學士,禦史中丞並左右副中丞等高官,學士,在朝京卿中有份量的,都是到政事堂參加了會議。
天子在溫室殿等消息,一直到最後一次會議結束,宮門已閉,朝官們議論爭執的厲害。
右相徐夏商老邁,眼看就要告老還鄉,在這件事上沒有堅定的立場,其一脈官員也多半是如此。
本朝商議大政,基本上已經形成了黨爭格局。
左相韓鐘則是堅決反對,理由當然是海盜根本靠不住,朝廷接納王直內附,等若變在肘腋,不知道什麼時候王直再反,到時候反而會更加混亂。
不如將其拒之門外,維持現在的格局較好。
樞密院使張廣恩支持韓鐘,兩位副使則站在大參劉知遠身後,替劉知遠搖旗呐喊。
因為王直未曾內附,又占據京畿之外的渤海外島,威脅京畿,山東東路登州和萊州俱受威脅,朝廷為了防患王直,最少布置了十幾個軍的禁軍和廂軍。
如果能把這股力量放在燕山防線一帶,最少東胡破口就沒有那麼容易,也能節省下建造水師的費用。
經過三十年的廢馳,朝廷現在想重建水師也是難事。
一艘寶船級排水千噸的超大戰艦,費錢最少五十萬貫,就算中型的四百到五百噸的中軍戰艦,最少也得三十萬貫一艘。
至於大型福船,從建船到裝配石弩,床弩,加上隨船人員,一艘最少也在十五萬貫左右。
北方和南方的海防,沒有過百艘大型戰艦,根本就照顧不來。
也就是說,朝廷要痛下決心重整水師,費用在千萬貫以上,還得最少三五年的時間。
對急功近利,恨不得明天就殲滅東胡,消滅北虜,西羌的天子來說,這麼久的時間,千萬貫的錢財扔在海裡,防的不過是幾股沒有天下之誌的海盜,天子的取舍還用多想?
關鍵還是朝廷錢財不湊手。
一年一億貫的收入,六千萬到七千萬用來養兵,一千萬供養皇室和天子,也包括郎衛的費用。
剩下的是用來養宗室,百官,公務和公益開銷等等。
朝廷已經把公益開銷砍了九成以上,至崇德十四年,朝廷沒有賑濟過一次災民,沒有修過一條官道,修過一座橋,當然也沒有治理過黃河等水患。
每年朝廷都有幾百萬乃至上千萬貫以上的缺口,每年天子都被迫拿出內庫私財來彌補一部份,或是退還對皇室的撥款。
國勢如此,哪能再複大興水師?
這個當口,王直向以忠忱出名,在海上五盜中是有名的異類,招撫他,有什麼錯?
整個國家在亡國的道路上奔馳著,高官顯祿們考慮的是自己的權位,對任何威脅到權位的事情都是堅持反對的態度……韓鐘之所以激烈反對,原因當然不是信不過王直,或是真的感覺有隱患,王直忠直是出了名的,朝廷也向來打算招撫他,在海上五盜中招來一個有實力的,最少對北方海域的太平是件好事。
其餘四次,有的核心利益在倭國,有的是在東洋呂宋,也有在西洋渤泥國和林芳國等諸國,隻有蒲行風活動的主要區域是在廣州外海,有時候也至福建,近半年來,由於王直打算受撫招降,與四大盜在海上會麵,坦言將為朝廷海外柱石,諸盜若不服,王直將與諸盜在海上交戰。
王直的戰艦最為精良,且在倭國的南海王康天祈與王直交情莫逆,其餘三盜為了諸盜間的和睦,也表示了對王直的支持,這也是近半年來福建兩廣至京師海麵平靜,諸盜很少大規模騷擾劫掠的最重要的原因所在。
若能正式招撫王直,於國事大有益處,這事也成了左相與劉知遠的角力,連續七場大議政,雙方各執一詞,最終還是形成了模棱兩可的決議,還好,天子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如果朝官一致認為不能招撫,此事當然罷議,而隻要有不少官員表示支持,天子就能居中表態。
最終在宣室殿的天子下詔,準王直歸附,授左衛上將軍,靜海軍節度使,詔旨一下,左相氣的閉門不出,但畢竟經翰林學士草詔,中書舍人附署,由政事堂用印,詔旨頒於天下。
邸抄至福建路時,經過四百裡加急送達,這事也是過去近十天了。
“明達你怎麼看?”
齊王道:“王直內附,並且將在年後入京師朝覲天子……”
“這麼說京師倒是風雲季會了。”徐子先笑道:“自宣宗之後,節度使不實授,隻是虛銜,王直的節度使,當然不是虛職?”
“允其保留部曲,並且收東海行船商稅以供部曲,朝廷一年撥錢二十萬貫,糧二十萬石,這樣王直的一萬四千多部下並艦隊,可以為朝廷所用。”
“王直素來忠直,這倒也是好事。”
“明達真的這樣認為?”齊王看向徐子先,說道:“在我麵前,可以說實話。”
徐子先並沒有立刻回答,低頭想了一會兒,方接口道:“朝爭複雜,王直這種大海盜雖然狡猾,凶殘,勇武兼備。但他的心機智慧,在朝廷的諸公麵前,根本算不得什麼。我是害怕朝中諸公,借著此人繼續政爭,有施壓的,有刁難的,也有支持的。其間一旦出現什麼變化,王直都是首當其衝,他這個靜海軍節度使,不好乾。”
“是了,是這個道理。”齊王籲一口氣,看著徐子先道:“若是明達你身處王直那樣的位置,你會怎麼選?”
齊王見徐子先有些猶豫遲疑,便鼓勵道:“不妨事,有什麼話直說,咱們之間就不要鬨那些虛文了。”
徐子先沉吟片刻,還是決定實話實說,一則齊王於他是有扶植重用之恩,兩人不管是公事還是私交都相當默契,可以信任彼此。二來齊王等若問他之誌,如果自己膽怯畏懼,齊王會怎麼想,將來若有請齊王支持之事,到時候反而是不好開口說話。
當下徐子先道:“若我是王直,占據東海一帶外海,在海上清剿小股不聽令的海盜,對商船征稅獲取穩固的收益,在沿海江南兩浙並我福建一路找大商人合作,進行走私貿易,這樣財源充裕。其於平島駐節,地方狹小無法耕作,原是渤海國的養馬地,島上盛產良馬,其水師根本用不著。若是我,擇一大島,屯田養兵,以充裕財力打造精兵,靜待時變……”
就算是和齊王交談,徐子先感覺說到這裡也是差不多了,他頓了頓,說道:“以我的見解,能想到這些,我覺得王直不可能想不到……”
“是的,是的。”齊王對徐子先的回答感覺十分滿意,頻頻點頭,說道:“明達你的辦法,以王直的地位,才是正辦。但你忽略了一點,王直的年齡。”
徐子先恍然大捂,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笑道:“確實,是我疏忽了!”
王直已經年過六十,常年在海上漂泊,居於定所,對身體的損傷很大。就算是傳聞中的武道高手,青壯年時期強身健體,到了這個年齡,衰朽也是不可避免了。
最關鍵的是王直無子,其妻妾十餘人,替王直生了十來個女兒,硬是一個兒子沒生出來。婦人再多,生男生女卻不是女人的事,而是出自男人,王直的基因裡可能生女兒的成份多,對王直本人來說真是一個悲劇。
而王直老當益壯,前年時終於生了一個兒子出來,簡直是愛若珍寶。
但王直是不可能將基業交給這個小孩,不僅不能交,還要想辦法使這個小兒子得到保障,以免自己身後,這個愛子會有不測之禍。
這才是明智的做法。
王直死時,怕是這小孩都不滿十歲,這個年紀想當一方海上霸主,得到群盜承認和部下擁護,怎麼可能?
如果王直這麼做,不是愛子,而是害子了,就怕哪一天晚上,這小孩會在船上不慎落水,月黑星高,海濤洶湧,連救都沒法救。
這種事不是可能會發生,而是幾乎必定會發生。
王直愛子心切,急於內附,獲得朝廷的官職和承認,原因就是在於此了。
若是十幾年前王直有子,其肯定有不一樣的選擇,這麼看來,王直的所謂忠義,當然可以大打問號,群盜同意他內附,並且多有支持的,估計也是因為王直的這個苦衷,可以得到多數人的諒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