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報紙抵興安街並沒有要多久,徐子先後來騎馬趕路,很快就到了侯府。
和魏翼看到的情形一樣,侯府這裡的守備十分鬆懈,一直到他和李儀一起走到側門前時,守門的兩個牙將還在閒聊,天快黑了,連風燈也沒有人點亮。
“吳畏三,金抱一。”李儀輕輕喝了一聲,說道:“你們倆個狗才,這是怎麼看的大門,隻顧自己閒聊麼。”
兩個牙將這才抬頭,見是世子和奉常,兩人也並不顯露怎麼畏懼的神色,兩人懶懶的起身,金抱一是個三十來歲的矮壯漢子,吳三畏年歲和金抱一相當,但身形要利落的多。
兩人好歹都是武人,動作還算利落,當下抱了抱拳,說道:“見過世子,見過奉常大人。”
徐子先點了點頭,說道:“我記得畏三是漳州人,抱一是泉州人?”
吳畏三抱拳道:“是的,世子。”
金抱一先是一征,接著也抱拳道:“在下是泉州同安。”
兩個牙將對世子的記憶和此時說的話都略感詫異,態度也是比適才認真的多。
“你們在府中效力多年,是老人了。”徐子先淡淡的道:“先父將你們從軍中選拔出來,帶在身邊立下戰功,我記得都以軍功在兵部備案,都是武忠郎?”
武忠郎是大魏武散階的最低一等,此前曆朝的勳、階製度較為混亂,特彆是前朝將武階定為六十級,太祖感覺太過繁雜,故將六十武勳改為九品九階,散階則是六品止步,所以較為易記錄,便是百姓也大略知道勳階高低。
武忠郎是武勳最低一級,九品,再一級是八品的保義郎,七品的秉節郎,到六品就是雲騎尉,五品驍騎尉,四品騎都尉,三品上護軍,二品左右柱國,一品上柱國。
兩個牙將都曾立過軍功,故有武勳勳位,算是九品武職,如果他們離開侯府,有某個統製或哨官願意用他們,照樣可以到軍中任職,可以任哨長或節頭,節頭也就是副都頭。
兩人都明白徐子先這是拿話來責備他們了。都是在軍中當過武官的人,自是知道凡事要有規矩體統,散漫敷衍實在不成體統。
另外徐子先提起老侯爺,也是叫這兩人體會到知遇之恩……
不過這兩人也有委屈,隻是不敢言,隻得抱拳認錯。
徐子先卻是不理兩人,走到門房就看牙將的排位。
門房裡有木牌,牙將也有節頭統帶,按木牌排位輪流上值,徐子先看了看,果然並不是這兩人該當輪值,而是節頭楊英明和另外一個老資格的牙將。
“我知道你們是替人代役。”徐子先點點頭,說道:“不過要麼你們不答應,要麼,就得有個牙將的體統模樣放出來。我南安侯府在福州各府裡算是平常,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如果自己都覺得沒指望了,彆人又怎麼會高看你一眼?就算有人想幫襯你一把,你是扶不起的死狗,人的心也就涼了。府裡的牙將尚有十餘人,都是我父親在歧州軍中使過的老人,若是能聽我的,便留下,好生效力,將來總有起色。若是不肯聽我的,桀驁不馴,不聽使喚,不守規矩,那麼好來好去,腰牌交還給我,自去謀生,我南安侯府不會攔著,有需要幫忙的,隻管言聲……”
徐子先說話之初,門房裡坐著的幾個牙將就已經都站起來了,後來陸續所有牙將都趕了過來,待徐子先說完,匆忙趕過來的楊英明一臉愧色,叉手彎腰,請罪道:“世子,近來侯府的規矩是鬆懈了不少,在下罪責不輕,請世子嚴罰。”
說起來這些牙將也是頭一次看到徐子先這樣不怒自威的模樣,而且說的話相當有條理,層次分明,打動人心,亦能叫人深思,楊英明的請罪也是迫不得已,他不請罪,在場的牙將們都不會服氣。
“楊節頭是有些懈怠了。”徐子先淡淡說了一句,轉頭看向其餘諸人,問道:“秦東陽在何處?”
一個牙將答道:“秦兄弟老父今天過壽,秦兄弟請了假,提早半個時辰走了。”
秦東陽便是徐子先這一次回府城的第二個目的,甚至比在報社的事還要更重要一些。
秦東陽,崇德八年武舉人,弓馬嫻熟,武藝過人。
其是徐應賓在兵敗之前,多處尋訪找到的武道高人,在福建路的武道中人裡秦東陽的名頭十分響亮,這人性格外隨和而內剛毅,很多綠林大盜包括海上五大盜都曾經招攬過他,都是被秦東陽給拒絕了。
而徐應賓招募秦東陽時,隻說請他一起剿滅歧山盜,還歧島百姓太平,秦東陽二話不說便是同意到南安侯麾下效力。
由於剛至軍中,未立戰功,所以也隻是保了一個武忠郎,徐應賓打算過一陣子就保到七品秉節郎,然後再任為侯府典尉,將牙將也交由此人統帶。
在歧州兵敗之後,徐應賓很短時間後就離世了,秦東陽被晾了起來,雖然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典尉人選,可是沒有正式任命,後來徐子先也未將這事放在心上,秦東陽在牙將隊伍裡便很受排擠,這也是很正常的事……
徐子先道:“我這次過來,任秦東陽為典尉,挑幾個人隨我去彆院,侯府這裡我會加派壯丁力役,到時候牙將領著守好侯府。”
徐子先沒有多說,直接對牙將們宣布了此行的目的。
節頭楊英明的臉色有些複雜,可是他也沒有反對的理由,這事其實是老侯爺在世時就定下來了,隻是世子不放在心上,導致耽擱至今。
“謹遵世子之命。”
“我等一定聽秦典尉的調遣。”
“守衛侯府是俺們的份內事,定然不會再懈怠,請世子放心。”
徐子先笑道:“放不放心有軍法,有天理人情,你們總要做出個樣子給我看。再有,我知道牙將奉給菲薄,這事我會想辦法解決,今年年尾時,總不能再叫你們給彆的府裡的牙將笑話了去。”
這話令得牙將們心頭一陣火熱,世子以前可是沒說過這般話。
侯府並不富裕,對牙將的俸祿都時常拖欠,比如最近就拖了一個多月,不過各人也都知道,再怎麼拖欠,一個月四貫錢的俸祿是不會少一文,所以倒也安心。
就是年底時,一般的高門大戶都會給牙將們賞賜,現錢,加上一些布匹,鞋帽,糧油豬肉,總要發個三五貫錢的現錢和物品下來。
侯府就沒有這般實力,最多是發幾百錢,加幾百錢的米麵,這就算過年的年賜。
為著這個,南安侯府的牙將也沒少被人笑話。
但牙將轉投彆家是不成的,牙將記錄在大都督府名冊內,要走隻能去軍中效力,彆的王侯家裡可不會收留。
背主小人,那是絕對沒有好下場,所以哪怕再不滿意,這些人也隻能強留在南安侯府,怨氣自是有的。
徐子先一番話,不論能不能辦到,總是心頭有眾人,對下頭的人很是體恤,這一次牙將們又亂哄哄七嘴八舌的致謝,連楊英明都恭謹了很多。
徐子先和李儀相視一笑,李儀去侯府公房寫任命典尉的公文,徐子先就站在前院二門和正堂之間的門前,看著左側方的大樹發呆。
侯府外牆還粉涮過,看起來不是太破敗,內裡的廊柱都掉了漆,不少用具都很陳舊,連地磚也裂了好多塊,秋風漸起,樹葉落了滿地也沒有人打掃。
其實侯府人手是有的,一千多丁呢,都被李誠輪流使喚去賺錢了,連侯府來服役的莊丁也隻有十幾人,又無人督管,當然偷懶不肯出力。
徐子先暫且不理會這些,將來從容料理就是,他看著左側大樹發呆,那邊有個懸空的木亭,徐應賓當年喜歡夏天在那裡坦胸露腹的和清客下棋,也常把徐子先叫過去,與兒子閒談說話,徐應賓半躺著,倚在亭子一側,神色悠然……
徐子先有一些傷感,不管幾世為人,親人便是親人,這種感情是深藏於腦海記憶之中,抹殺不掉的。
不管怎樣,哪怕不為來日大難,也需迎頭而上,更加努力一些。
待李儀出來,兩人預備往秦東陽住所去,金抱一和吳畏三自告奮勇,兩人正好當伴當,同時帶路。
……
三十出頭的秦東陽頭戴笠帽,穿著薄布製成的武服,手按障刀,兩腳不急不慢,步行於黃昏的街市之中。他的步伐和身形渾如整體,雖然穿行在鬨市之中,卻是無人逼迫他身邊,仿佛其是含著避水珠在水中行走,行人如水流,自動分開兩邊。
這是一種“勢”,極為巧妙的東西,其實是一種武道入門之後的技巧,沒有太多玄妙和理論上的東西,和後世武術的所謂內力也沾不上邊。
其身為崇德八年的武舉人,在侯府近一年時間,未受任何重用,甚至淪落到站班的地步,自是可嗟可歎,秦東陽麵無表情,心中卻是起伏不定,很難平靜。
論武藝,不管是技擊搏鬥,劍術槍術,或是騎馬馳射,秦東陽都是數一數二的好手。
秦東陽聽說過少林寺的大和尚擅武,曾經在二十出頭時北上少林,坐在少林寺前和禿賊們較量了三天三夜,一柄寶劍儘敗少林和尚。這般一來,少林寺反是客客氣氣將他請到寺中,請教劍術,秦東陽也不藏私,教和尚們鍛體術和劍術,至於和尚們是否能有所長進,那他自是也管不著。
其後就是年近三十時收了遊俠兒的習氣,想要出仕奉養雙親,養活家小,憑著秦東陽的本事,自是輕輕鬆鬆考中了武舉,隻是武進士卻並不止光考武藝,需要在兵法策問上下一番苦功,秦東陽對戰陣之術相當嫻熟,在兵法策問上卻是毫無把握,隻能放棄考武進士,然後南安侯徐應賓求賢若渴,秦東陽感其誠意,便至歧州為徐應賓效力。
秦東陽是打算在軍中博個封妻蔭子,上慰老父老母,下對的起妻子兒女。憑他一身武藝,一身才學,隻要在軍中效力,他有信心在數年之後能大放光彩。
隻是南安侯徐應賓天不假年,秦東陽進府不久徐應賓就生了重病,沒多久就逝世了,這一下秦東陽十分尷尬,他進府來是要當典尉的,侯府按製有一都的牙將,王府一指揮五都,五百多人,國公府三都,三百人,侯府一都,百十人。這是朝廷特賜的恩典,授給這些牙將是叫宗室們安心,有人給他們看家護院。
南安侯府牙將現在隻十餘人,相當破敗,世子也好久不在侯府,躲到了彆院去……秦東陽對世子沒太深印象,既無好感,也無惡感。
世子對他不甚在意,不將典尉一職補上來,秦東陽隻感覺自己命數不偶,也沒有什麼彆的想法。
畢竟任他用他的是徐應賓,上一代南安侯,世子對他不甚了解,不任用他,除了說自己運道不好之外,還有什麼可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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