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東陽寫完奏折以後重新看了看,年紀越大他行事就越謹慎,因為他清楚,盯著他的人有很多,他不能讓自己犯錯。確認奏折沒有任何錯字,也沒有任何言語不當,或者言語容易引起誤會的地方後李東陽將墨跡吹乾,感歎了一聲:“江湖夜雨十年燈,人事浮沉幾番新,是也,非也,皆化為一杯濁酒一壺清茶。”
這番話的意思是“江湖當中很亂,心裡很煩,十年中每個雨夜都是愁緒滿懷難以入眠。但是天下總是在悄悄改變,人與事也都發生了新的變化。對與錯是與非現在對於他李東陽來說已經化為一杯濁酒和一壺清茶。”
李東陽將奏折一收,然後放到一邊。順手他抽出江夏交給他的那篇八股文,也就是那篇以“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為題所做的八股文。
首先印入李東陽眼簾的是江夏的董體字,董其昌的楷書號稱是楷書之最,融合百家之長。其字力透字背,天生自帶一股磅礴大氣的感覺。對於江夏的字李東陽十分欣賞,他接著看下去,見到江夏的破題是“聖人行藏之宜,俟能者而始微示之也。”李東陽忍不住拍了下桌子,叫了一聲“妙!”
然後李東陽接著往下看,見到江夏的承題是“蓋聖人之行藏,正不易規,自顏子幾之,而始可與之言矣。”李東陽忍不住連拍了三下桌子,興奮地叫道:“妙妙妙,太妙了。”
李東陽一口氣將整篇文章看完,然後他將手中的文章放下,自言自語道:“此文已經可當金榜之作,此子真乃天才也,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啊。”
想到這裡,李東陽準備去逍遙山莊看一看江夏,不過剛剛拉開書房的房門李東陽停住了腳步,他想起來明天就是上早朝的日子,如今時候已經不早了,再去逍遙山莊恐怕會耽擱了上早朝。
想到這裡李東陽搖搖頭道:“算了,反正接下來也無甚大事,不如就住在逍遙山莊好好雕琢一下這塊璞玉得了。”
這一天明月被烏雲遮蔽,夜色黯淡。沒有人知道這一夜發生了多少事,不過這一夜注定是一個不平凡的夜晚。
次日早朝,文武百官進入太和殿上早朝。朱厚照端坐於龍椅之上,頭戴東珠皇冠,身穿五爪金龍皇袍,看上去十分威武。
跪拜之禮過後,眾大臣謝恩起立。朱厚照掃了眾大臣一眼,然後說道:“河南旱災剛過,如今又起蝗災,眾卿家可有應對之良策?”
太和殿內寂靜無聲,無一人開口說話。這蝗災最是難治,基本沒有人想到行之有效的應對辦法。過了好一會兒倒是李東陽開口說道:“啟稟皇上,昨夜微臣翻閱古籍,書上記載樹木占地之七八者,大蝗不生。臣認為可以嘗試此法,從周邊各地移植大量樹木到河南蝗災泛濫之地,如此興許可以抑製大蝗再生,然後再加派人手予以捕捉大蝗,如此蝗災可抑。”
李東陽的這個方法其實的確是對付蝗蟲的一個有效辦法,要知道後世科學家研究表明蝗蟲必須在植被覆蓋率低於百分之五十的土地上產卵,如果一個地方山清水秀,沒有裸露的土地,蝗蟲是無法繁衍的。這也就是李東陽那句“樹木占地之七八者,大蝗不生”的意思。
不過李東陽這個辦法短期內是無法看見成效的,並且要將河南那麼大一個地方的植被覆蓋率加大至百分之五十以上談何容易,所以他這方案一提出來朱厚照就反問李東陽道:“太傅,朕問你,河南有多大?整個河南十之七八的土地要種滿樹木談何容易?需要耗費多少銀兩?戶部能拿得出那麼多的銀兩嗎?還有,即便種植好樹木以後蝗災真的被抑製,那個時候河南還有顆粒尚存?”
朱厚照一連串反問讓李東陽說不出話來,他當即跪在地上叩頭行禮道:“微臣愚昧,請皇上降罪。”
朱厚照看了李東陽一眼,眼神中的不滿沒有絲毫掩飾。不過朝會上的規矩是大臣不能直視龍顏,所以沒有幾個大臣看見朱厚照的眼神,隻有幾個膽子比較大人偷偷用餘光看了一眼。
朱厚照微微吸了口氣後擺擺手道:“罷了,先起身吧。”
“謝皇上開恩。”李東陽起身站到一旁。
朱厚照再一次看了眾人一眼後道:“眾卿家之中還有沒有人有應對之良策?”
百官再無一人敢說話。
朱厚照點了點頭後道:“既然你們沒有辦法,那朕就教你們辦法。接下來給朕分三步處理河南蝗災一事,第一、吏部發文告知河南各縣各府,令他們大量購買雞鴨,與蝗災泛濫之處牧雞牧鴨。”
曹元往前跨出一步跪地道:“微臣領旨。”
“第二、司禮監在朝會散去以後立刻著太醫院大肆進購盧節草、半夏、天南星以及川烏等幾種草藥,將其研磨成粉,然後噴灑於蝗災泛濫之處。”
劉瑾乃是司禮監的掌印,他立刻上前一步跪地行禮道:“奴婢遵旨。”
“第三、戶部立刻撥銀往江南各地購買糧食運往河南,如今河南旱災剛過又發蝗災,糧價必定上漲,必須提前應對。”
李東陽也跪倒在地行禮道:“微臣遵旨。”
“好了,就是這三步。牧雞牧鴨可以利用雞鴨吃掉蝗蟲,噴灑藥水可以滅殺蝗蟲產下之蟲卵,購買糧食可以抑製糧價。如此簡單的辦法,文武百官竟沒有一人能夠想到,朕問你們,朝廷養你們有何用?”
聽見朱厚照這樣說,文武百官立刻跪下,眾人高呼道:“微臣無法替皇上分憂,微臣罪該萬死,請皇上恕罪。”
“罷了,都散了吧。”
朱厚照搖了搖頭,然後起身離開。
百官退去,李東陽在曹元和梁儲的攙扶下站起身來,他原本也準備離開太和殿,但是劉瑾卻突然走過來笑著對李東陽說道:“首輔大人,皇上召您去乾清宮見駕。”
李東陽看了劉瑾一眼,他心中沒由來地升起一股不安的感覺來。劉瑾的笑容總讓他感覺十分的不舒服,李東陽點點頭應了一聲:“是,有勞公公通傳。”
李東陽跟在劉瑾身後從太和殿的側門走出去,一路往乾清宮走去。劉瑾走的有些急,所以當李東陽到了乾清宮門口的時候還微微有些氣喘。
劉瑾站在門口對李東陽道:“首輔大人,進去吧,皇上在裡麵等著呢。”
李東陽看了劉瑾一眼,微微點了點頭後走進乾清宮。
宮殿裡麵朱厚照端坐於龍椅之上,手中拿著一本書翻看著。表情平靜,看不出任何異樣來。李東陽對著朱厚照跪地行禮道:“微臣李東陽,參見皇上,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太傅平身吧。”朱厚照淡淡地說道。
“謝皇上。”李東陽起身。
朱厚照從麵前的書案上取出一本奏折道:“方才朕看見了太傅遞上來的奏折,太傅想要告老還鄉?”
“回皇上,微臣年紀老邁,耳聾眼花,頭腦昏庸,已經無法再為朝廷效力,故此想要告老還鄉,還請皇上恩準。”李東陽道。
朱厚照點了點頭,他道:“太傅,朕如果沒有記錯的話,你應該是天順八年中的進士,然後入朝為官。一生曆經英宗、憲宗以及我先皇孝宗三朝,加上朕您算得上是四朝元老了。”
“蒙皇上關心,皇上所記不差。”李東陽回答道,他不明白為什麼朱厚照會提及這些。
朱厚照搖了搖頭,一臉悲傷地歎道:“四朝元老,卻想不到竟然是個心懷不軌的亂臣賊子!”
李東陽先是一愣,緊接著整個人下意識地就跪倒了地上,他有想過當今皇上對自己的評價恐怕不高,但是他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他的頭上竟然能冠上“亂臣賊子”四個字。
李東陽回過神來以後急忙說道:“皇上,微臣對大明,對皇上忠心耿耿絕無二心,還望皇上明察。”
“明察?朕還需要明察嗎?白紙黑字寫的清清楚楚,你自己看。”朱厚照一下將手中的書扔到李東陽麵前,李東陽趕緊將書撿起來。那《大明文武集》五個大字李東陽險些沒了印象,腦袋了仔細轉了幾個圈才想起來這是自己年輕的時候所寫的一本書。
李東陽翻開一看,因為朱厚照特地折疊了一下,所以他一下就翻到了朱厚照想要他看的那裡。而那句“至正三十一年。”更是被朱厚照用紅筆勾畫了出來。
李東陽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但隨即他心中冒起一股涼氣。
今時今日的李東陽哪裡還像他之前年輕的時候,朝廷的諸多忌諱他了如指掌,那“至正三十一年”代表著什麼李東陽更是比誰都清楚,李東陽背後立刻冒出冷汗來,他重重地對著朱厚照磕頭道:“皇上,此書乃是微臣年輕時所寫,距今已有二十一年。微臣當時年少無知,故而出此大錯,還望皇上看在微臣年事已高,為大明兢兢業業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饒過臣這一次吧。”
一向以沉著冷靜著稱的李東陽,在麵臨此事時終於到了崩潰的邊緣,他一邊說著,一邊全身都顫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