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時代的進行大範圍、大力度、大跨步式的革新是簡單又不簡單的事。
簡單,是相對後世來說,人們思想相當的開放,沒什麼祖宗成法可以守,越是離經叛道,越是大受民眾歡迎,所謂的保守派的力量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計。
這樣就省去了大量的論證、扯皮和爭吵的過程,能夠集中精力,直接把革新落實到實際行動裡去。
不簡單,是因為革新必然會觸碰到既得利益階層的逆鱗,這是哪個時代都無法避免的事。
所以說,相比後來的王安石張居正等人,徐佑是幸福的。
可不管國事、家事還是男女事,幸福的感覺總是那麼的一哆嗦,短暫又不可捉摸!
徐佑這日上朝,大雪紛飛,大司馬門外的朱雀禦道跪滿了密密麻麻的朝臣。
久不露麵的庾朓不顧年邁,冒著嚴寒,顫顫巍巍的跪在眾人前頭。左邊是柳權、袁燦以下十幾位二品三品重臣,右邊是三省六部的官員屬佐們,在京的六品官幾乎來了三分之二,剩餘的三分之一都是徐佑的死忠粉,也是新稅法的堅定支持者。
張籍、顧懷明、顧允、袁階等都沒有出現,但諸姓的子弟也來了不少。
這是擺明了對徐佑實行新法的不滿。
嚎啕聲,痛罵聲,怒吼聲,聲聲入耳!
“士人斯文掃地,恥於言銅臭事……”
“奸佞當權,酷吏橫行,我輩今求死而來……”
“累世簪纓,因錙銖而伏首,長戟高門,為徭役而屈膝……”
“無非一命,太尉若要,儘管拿去,我輩不畏死。然要我輩和賤民一樣納稅服役,休想……”
這是哭闕,也是逼宮,更是對徐佑的宣戰!
史筆如鐵,看如何寫今日?
這是門閥世族的一場豪賭,賭徐佑怕了罵名,自會乖乖退讓!
徐佑獨立大司馬門前,麵對這些隻為了自身利益而無視國家民族的所謂貴人,心裡隻有冷笑。
現在退一步,所有的革新就會前功儘棄,他畢生追逐的大一統就會再次飄渺不知何日。
退無可退!
徐佑緩緩走到庾朓跟前,居高臨下的俯視著這個曆經四朝而不倒的門閥巨擘,道:“令公,庾氏的家資不下億萬之數,納稅之後,還養不活千餘口人嗎?”
庾朓挺直了脊梁,像是寒霜之下不屈服的勁鬆,道:“自魏成帝後,至大楚立國以來,士族不納稅不服役已成定製,太尉擅行更改,視士人如牛馬,聞之四夷,豈是嘉聲?垂之竹帛,豈有令名?太尉,你真的就不怕人人群起而攻之,害得江東大亂嗎?”
溯風吹雪透骨青,獨向長空背雁行!
燕雀安知鴻鵠之誌?
徐佑仰天大笑,道:“原來你也知道,這種糊塗透頂的規矩是從魏成帝才有的。想必你也知道,魏武帝為司空時,曾帶頭納稅,魏明帝也曾使公卿大夫並與廝徒共供事役。到了魏成帝時,屯田製崩潰,爾等這些世家大族開始瘋狂的兼並田地山澤,並依仗手中權勢,規定以品之高卑,蔭門下親屬,多者及九族,少者三世,子子孫亦如是。兩百年來,你們居高位,享華榮,吞噬民脂民膏,可文治無法開盛世,武功無法平南北,既無尺功於國家,也無寸恩於百姓,尚有何麵目跪在這禦門之前,痛哭流涕,矯偽作態?”
庾朓沉默不能語。
徐佑多年沒和人辯詰,今日重操舊業,牛刀小試,還是所向披靡,說完扭頭看向柳權。
大宗師的威壓何等驚人,柳權身子微顫,竟低下頭,不敢和他對視。
眼看己方這麼多人的氣勢,竟不如徐佑一人,有兩個官員雙目赤紅,神色決絕,高呼著“今日不廢新法,寧死不屈”,突然衝出人群,撞向禦道旁的石獸。
驚呼聲乍起。
逼宮也好,哭闕也罷,
哪怕當麵辯詰撕破了臉,也都在遊戲範圍之內,
政治是妥協的藝術,
可要是這一撞,真死了兩個人,局麵將再也無法收拾。
徐佑輕揮衣袖,那兩人雙腿一軟,跪在石獸前麵,隔著寸許的距離,卻無法移動分毫。
“來人,這兩人欲血汙宮闕,幕後必有指使者,抓入廷尉獄候審!”
十幾名近衛衝過來,利落的綁住兩人,正要押走,跪在地上的群臣激憤,不知是誰振臂一呼,“何不今日死,勝作徐門狗”,那數百官員受此刺激,撩起袍擺,紛紛欲過來搶救被綁的兩人。
徐佑揮了揮手,宮門大開,早就嚴陣以待的兩千宿衛軍衝了出來,鐵甲閃著比冰雪更冷的寒光,如林而立的長槍上紅纓飄蕩,將禦道中的官員們團團圍住,滿是蕭殺之意。
庾朓和柳權齊齊色變。
事前誰能想到徐佑會強硬至此?
難道不應該是我們進一步,你退一步,然後大家坐下來喝杯茶談一談?
反正你都進這麼多步了,退一步又能咋地?
庾朓想罵娘。
柳權有些後悔。
徐佑平靜之極,道:“令公,你可以猜猜看,我敢不敢動手殺光你們所有人……”
敢不敢動手殺人,
或許敢,或許不敢,
可誰拿自己的命去賭?
時間仿佛凝固在此刻!
“殺!”
宿衛軍突然發出殺氣騰騰的呼喊,整齊劃一的腳步落地,聲如雷動,地麵都跟著顫抖。
眾官員無不駭然,聚攏一起,互相攙扶著,兩股戰戰,竟再也不敢出言,生怕刺激到這些兵卒,惹來殺身之禍。
場麵劍拔弩張,一觸即發,柳權終於沒能承受住壓力,哀求道:“太尉開恩……”
正在這時,謝希文手捧聖旨,疾步從宮內出現,站到徐佑身旁,厲聲道:“陛下有旨:著太尉、中書令、侍中、六部尚書等三品以上大臣立刻入太極殿議事,其餘百官各歸於位,半刻鐘內尚在禦道逗留者,誅九族!”
徐佑對柳權笑了笑,道:“中書令,我的話你可以不聽,陛下的旨意,總不能違抗吧?”
柳權完全被徐佑剛才不顧一切的瘋狂給震懾了,聽話的起身回頭,道:“你們都回去,新法之事,陛下自會有聖斷。”
宿衛軍放開一道口子,眾官員麵麵相覷,禮部的幾個曹掾嚇破了膽,乖乖的施禮後離開,有人開頭,陸陸續續的跟隨者魚貫而去,密密麻麻的禦道很快為之一空。
“走吧!”
徐佑冷冷的掃過麵如死灰的庾朓,邀請柳權等人共赴太極殿,獨留庾朓一人跪在雪地裡。
他的身影淒涼又絕望!
太極殿裡,小皇帝根本沒有出現,徐佑直接拋出他的底線:新法必須實施,誰敢反對,就是整個江東百姓的敵人,民之敵,視為國賊,誅之可也。
明年開春,朝廷將成立市舶司,下轄遠海貿易公司,組建無敵船隊,凡日月出沒之處,皆可由我子民往來互市。
公司當然不是後來才有的稱呼,孔子雲‘公者,數人之財,司者,運轉之意,’故取公司為名,取代商行之稱。
“……若是積極支持新法,可吸納你們以個人或家族名義入股,朝廷拿三成,餘者按出貲數占股,到了那時,聚海人山獸之奇,收龍珠犀貝之異,日進何止鬥金?”
“等海貿繁盛,揚州、江州、廣州等沿海各地,將設立八個重要的轉運港口,同時也需要建造更多的船塢和船廠。你們有錢有人,又提前得知這樣的重大決策,不都是送到手裡的賺錢機會?到底多愚蠢,隻知道盯著田賦那點小錢,拿著名聲和前程來和朝廷為難?”
門閥世族死命反抗,當然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維係兩百年來通過無數明爭暗鬥取得的特殊地位,以示高人一等、尊貴無比的殊榮。
但是徐佑故意偷換概念,把貴賤士庶之間的階級矛盾變成了爭利的錢物矛盾,而能用錢解決的問題,在大多數時候都不是問題。
他拳頭大,沒人敢反駁,畢竟大家心裡都清楚,這是徐佑給出的台階,若是不從,後果難料,方才大司馬門外的那一幕,未必不會真的上演,可若是從了,今後大家全部綁在一條船上,再也難分彼此了。
“當然,我不是聖人,不會把賺錢的機會隨便予人。遠海貿易公司的股本有限,先到先得,朝廷的計劃裡隻吸納八家……”
話音未落,柳權當即表態:“新法於國於民皆有大利,我堅決支持!”
其他人心裡暗罵,也趕緊表態,有那落後的差點跪下來求情,徐佑這才勉為其難的把股本擴充到十二家。
這十二家,幾乎囊括了楚國金字塔頂層的門閥世族。
但,不包括庾氏!
生死當頭,利益攸關,聰明人都會趨利避害。
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
誰能想到,剛剛還差點你死我活的這些人,此刻會在太極殿裡言談甚歡?
庾氏的生死,已經沒人在意。
徐佑拋出這麼大一塊蛋糕,不是純粹的忽悠,而是想要在短時間內把遠海貿易發展起來,必須借助門閥的力量。一方麵彌補他們因為新法的損失,另一方麵用利益進行深度捆綁,把敵人變成朋友,減少在國內對他的桎梏。
損失了政治利益,可得到了數倍的經濟利益,各個方麵都交代的過去。
他的目標,不在南,而在北!
和門閥隻能聯合,不宜死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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