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朝經曆新老更替的時候,北朝的權力結構也在悄然發生改變。
益州回國之後,元光借口受傷,閉門謝客,三天後登門傳旨的人發現空無一物,隻找到元光留給魏主元瑜的一封信,他則帶著於菟和醜奴不知行蹤。
元瑜急命侯官曹追查,皇鳥親自布置,一晃兩個月,沒查到任何線索,就像是人間蒸發,渺無蹤跡。
這日大雪紛紛,元瑜突然想起幼時和元光戲雪打鬨的場景,拿出那封意真情切的信,看著裡麵的內容,眼眶漸漸的濕潤,仿佛那個總是跟在自己屁股後麵,走路都不穩當,卻纏著自己教他騎馬的元光又出現在了眼前。
隨後,內府傳出旨意,在西郊青龍池邊建造十餘丈的高台,台上起五層樓,觀宇連闕,飛閣重簷,雕梁畫棟,氣勢恢宏,取名為憶光台。
魏國的兄弟之爭,終究沒有像楚國那樣血流成河,元光不貪戀權位,全身而退,足可為後來人誡。
留在平城的元沐蘭卻陷入了莫大的危機之中。
渤海郡公賀暘正式求娶元沐蘭,元瑜親口答應了婚事,並召元沐蘭入宮。元沐蘭冷冷道:“父皇,你當真要把女兒嫁給賀暘?”
元瑜柔聲道:“沐蘭,來父皇身邊。”
元沐蘭倔強的站在殿內,不肯前去。
元瑜歎了口氣,離開禦座,緩緩走到元沐蘭麵前,道:“你仔細看看父皇的鬢角,是否已生華發?”
元沐蘭嬌軀微震,抬頭望去,元瑜何止鬢角,就連發絲裡也夾雜著根根白發,眼角的皺紋深邃如河溝,曾經筆挺英武的身子也開始有些佝僂。
他老了。
先是皇後的背叛,接著是元光的離開,連番惡戰,天災人禍,國事和家事,還是把那個不可一世的大魏皇帝給壓垮了
“父皇……”
“沐蘭,我近來時覺驚悸,常夜裡無夢自醒,輾轉難以入睡,用膳也淺嘗輒止,食多則胸悶氣短,無以名狀。太醫瞧了,說是無恙,其實我心裡有數,怕是天不假年……”
“不會的,不會的,父皇是天子,要千歲萬歲……”
元沐蘭再忍不住,珠淚順頰而下。
“傻丫頭,古往今來,尚無百歲之君王,哪有千歲萬歲的皇帝?”元瑜笑道:“”我不奢求百歲,隻望再多活三五年,整治好大魏的內外弊政,不愧對祖宗,也就是了。”
“然而要整治弊政,隻靠殺人是不成的,得恩威並施,讓那些大姓聽話,又不敢稍有逾矩。”
元瑜的目光逐漸變得無情起來,道:“嫁給賀暘,我知道,你很委屈,但你是元氏的女兒,這是你必須承擔的責任。回去準備準備,等過了年,我發一道明詔,為你賜婚。”
“沐蘭,我看賀暘真心可嘉,日後對你必然寵愛備至,男人重在權柄,容貌其實無傷大雅。等你們成親之後,我再封他為王,你辭了軍職,好生相夫教子……”
元沐蘭心裡明白,其實元瑜逼她嫁給賀暘,一方麵是為了安撫大姓,另一方麵是為了奪她的兵權。
元瑜自知身體撐不了幾年,開始有意為太子元瀧的繼位鋪路。元沐蘭的兵權太盛,以前的勢力範圍還局限在六鎮,但經過這幾年戰南楚、平大乘,已牢牢控製住了中軍,比起元瀧,實在強大了太多太多。
幸好,她隻是女郎!
隻要嫁了人,生了子,奪了兵權,對元瀧就基本不再具備威脅。
離開皇宮,元沐蘭站在擁擠繁忙的街道裡,聽著周邊吵雜的各種聲音,突然感覺無比的孤獨,如同和這個世界完全隔離開來,他們在過著人生,而自己呢,隻是人生裡的過客。
“喂!”
一隻素手從後麵摟住了肩,鸞鳥的腦袋露出來,鄙視道:“還是二品小宗師呢,連被人摸到身子也不知道,我看你的修為越來越退步了。”
元沐蘭淡淡的道:“如果不是你,彆人早就身首異處了。”
“好害怕啊!”
鸞鳥摟著她往前走,低聲道:“賀豬玀求親了,主上怎麼和你說的?”
“父皇要我以大局為重,受些委屈,幫他穩住諸姓貴族。最好再辭去軍職,待在家裡,相夫教子。”
“我就知道……”
鸞鳥翻了個白眼,道:“你怎麼回的?”
元沐蘭沉默。
鸞鳥停住腳步,鬆開了手,走到元沐蘭正麵,難以置信的道:“你答應了?”
元沐蘭慘然笑道:“我能拒絕嗎?”
“你當然能拒絕!”
鸞鳥氣的聲音拔高了幾度,道:“憑什麼?在外麵領兵打生打死的是你,回平城聯姻取悅大姓的也是你?你是公主,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他的金銀玉器,想賜給誰,就賜給誰!”
“鸞鳥,慎言!”
元沐蘭輕輕抱了抱她,道:“父皇老了,滿頭白發,我的命從他而來,自然也可給了他去,嫁人而已,沒那麼可憐。我先走了,想單獨靜靜,彆來找我,也彆來煩我!”
鸞鳥無法再多說什麼,目送元沐蘭離去,她的身影,從沒像現在這樣的淒涼。
“來人!”
鸞鳥突然道。
旁邊巷口出來兩人,躬身道:“鸞鳥大人。”
“將西市馮家牙行的行主帶來見我,切記,不要驚動任何人。”
“諾!”
兩刻鐘後,馮行主戰戰巍巍的垂著頭,不敢看鸞鳥,也不敢發聲,看上去就是老實本分的商賈。
鸞鳥笑道:“我知道你是秘府的銀魚,彆裝樣子了,今日不會取你的性命,隻是讓你幫我一個忙。”
馮行主聽出來這不是鸞鳥的詐術,而是確實暴露了身份,他倒也坦然,一改方才的膽小,道:“大人請說,能做的,我儘力而為。”
“我不管你用什麼法子,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告訴徐佑,當初他答應的事,到了該兌現承諾的時候了。”
馮行主想了想,道:“可以,但我要離開平城!”
銀魚身份暴露後,隻有兩條路,要麼撤回金陵,要麼舍身就義,既然鸞鳥隻是讓他做個信使,那便趁機脫身。
徐佑很快得到秘府的彙報,吩咐魚道真繼續加大對平城的監控,重點是賀暘的行動軌跡,並分批次撤離可能暴露的暗諜。
鸞鳥當真不可小覷,要不是這次因為元沐蘭的事,她主動點破,秘府還不知道馮行主已經暴露,雖然潛伏在平城的人都是單線聯係,一人的暴露不會影響全局,然而誰知道鸞鳥究竟掌握了多少線索?
又過了一個多月,新年如期而至,徐佑參加完元日的朝中活動,大張旗鼓的回義興祭祖。
由清明假冒替代,張玄機陪同證明,徐佑帶著朱信悄然離開義興,前往平城。
兩人日夜兼程,一位大宗師,一位二品小宗師,幾乎不需要休息,隻用了六天六夜就到了平城外。
朱信潛入胡記布坊,和霍覆海接上頭,知道賀暘今夜會到歌台舞榭雲集的沉香坊飲酒作樂。
徐佑換了大乘教的黑色僧衣,頭戴幕籬,於子時潛入沉香坊。
這裡是平城最大的青樓,占地廣闊,放眼望去,無數的亭台樓閣起起伏伏,中間有各種各樣的廊橋相連,橋下引活水蜿蜒而過,燈光溢彩,美不勝收。
樓閣之間,建有數十座圓柱體的高台,數百名舞姬穿著誘人的衣裳,分彆跳著不同類型的舞蹈,有北魏最流行的代麵舞,是效仿元沐蘭戴著鬼臉麵具衝鋒陷陣的故事編排的舞蹈,鏗鏘有力,頗有美感。其他還有拔頭舞、踏搖娘等等,讓人眼花繚亂,不知今夕何夕。
賀暘正是人生得意之時。
腦滿腸肥的他和朋友推杯換盞,懷裡抱著身段嬌柔的美貌女子,歎道:“再過幾日,就要迎娶秀容公主,我這懼內的毛病改不了,可惜以後再來不了沉香坊了。”
有人笑道:“渤海公彆氣我等了,大鮮卑山的明珠被你采了,還有什麼不如意?沉香坊的庸脂俗粉,就是加一起,也比不上秀容公主的一根發絲。”
“對啊,我聽說成親之後,渤海公就要封王了,這是一箭雙雕,可喜可賀啊!”
賀暘笑的嘴巴都合不攏了,滿臉的肉一抖一抖,道:“你們這些啖馬糞的家夥,隻能看到好處,知道公主的武功嗎?二品小宗師!十個我不夠她一拳打的!”
“哈哈哈!”
眾人哄笑,又有人道:“我們鮮卑人還怕這?越烈的馬,越是要馴服,幾鞭子抽下去,我保你一振夫綱!”
賀暘心裡癢癢,手開始上下移動,道:“嘿嘿,我也是這樣想的,嫁到了賀府,由不得她使公主的性子……”
正在這時,突然從夜空之中傳來黃鐘大呂之聲:
“元沐蘭屠戮我大乘教數十萬眾,今夜殺了她的夫君,為死去的教眾報仇雪恨!”
然後,一道璀璨的劍光掠過。
明月黯淡了幾分。
賀暘的脖子出現淺淺細細的血痕,驟然斷裂,腦袋咕嚕嚕滾到一邊,肥碩的身子歪歪扭扭的倒在了桌子上。
鮮血橫流。
一黑衣僧出現在沉香坊最高的旗杆頂端,單足獨立,負劍於後,淡淡的道:
“彌勒佛坐化之前,傳有法諭,凡我大乘教眾,定要不擇手段,讓元沐蘭一生孤苦,誰敢娶她,就如賀暘!”
聲音消失,人影也隨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