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縣歡慶新年的氣氛和金陵又不同。
金陵更多是呈現帝王州的富貴氣,說點不好聽的,那滿街滿巷都是錢串子撲鼻而來的香味。
吳縣則相反,論經濟指標,比金陵隻多不少,可從官員士子到普通百姓,無不透著風流蘊藉的雅致。
徐佑來到北顧裡,見到了顧長雍,送上備好的禮物,作揖下拜,道:“過年時忙點小事,沒來得及給顧公拜年,還請見諒!”
顧長雍不敢托大,雖然徐佑和顧允平輩論交,但他崛起的太快太速,地位之高,幾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手握重兵,殺人盈野,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威嚴,讓人怎麼敢把他當成後輩?
“也隻有七郎會把剿滅六天逆賊當成微不足道的小事,豪氣乾雲,江東誰人可及?”
顧長雍當然知道徐佑過年時乾什麼去了,這已經不是秘密,如果說對六天仇恨之深,顧氏首當其衝。
當年蘭六象調動明武天宮,趁顧允大婚時對北顧裡發動了慘烈的襲擊,差點把揚州士族一網打儘,顧氏死傷了多名精英子弟,元氣大傷,至今尚未徹底恢複。
徐佑剿滅六天,既是為國除賊,也為顧氏報了大仇,隻不過雙方的關係緊密,道謝的話記在心裡就行,宣出於口倒是顯得見外。
又說了會閒話,徐佑道出此來的目的,顧長雍笑道:“七郎就是不來,我也準備上京和你談談請期之事。納采、問名、納吉、納征都已經完成,請期的日子,你覺得定在什麼時候為好?”
所謂請期,就是男方到女方家,約好迎親的日子。
“越早越好!”
徐佑不想再讓張玄機苦等下去了,兩人相戀多年,該給不離不棄的女郎一個完美的歸宿。
顧長雍早有準備,拿出事先請相士算好的五個吉日,交由徐佑挑選,徐佑看了看,決定把成親的日子定在三月初六。
顧長雍道:“我明日就去張孝裡,和張景隆約好日子,還有迎親的諸多禮儀……”
張氏所在的居住區被稱為張孝裡,占地麵積很大,和顧氏居住的北顧裡一樣,幾乎全是張氏的產業。
徐佑再次作揖,道:“勞煩顧公!”
離開北顧裡,徐佑沒在吳縣過多停留,也沒去拜會那些老朋友,思鄉心切,連夜乘舟南下,於第二天黃昏抵達錢塘。
今天也是上元佳節。
錢塘已經從白賊之亂的廢墟裡重新恢複了活力,元興二年的春風逗得百姓們喜笑顏開,紛紛做好豆糜,覆上油膏,再豎著插兩根筷子,再把柳枝插在門上,隨著柳枝轉動所指的方向,端著豆糜來祀門祭戶。
除此之外,上元節還要祭蠶神。徐佑入城的時候,正是祭祀的時辰,不少人爬上房頂,把家裡做好的白膏粥,放在東南角,口裡喃喃低語著:爬上高處獻白粥,敬請馬娘捉鼠頭。捉鼠頭,捉鼠頭,馬娘佑我大豐收。
馬娘也就是蠶神馬頭娘。蠶神傳說有好幾位,至少從魏晉開始,馬頭娘就開始作為蠶神受百姓祭祀,乾寶的《搜神記》裡有記載。
祭祀馬頭娘之後,可保今年蠶桑豐收,其實按走近科學的套路,就是用白膏粥喂老鼠,再說幾句恐嚇的話,讓老鼠不敢去吃蠶繭。
經過城區,往明玉山行去,透過夕陽落山的最後一縷餘暉,可以看到遠處的田野燃燒著許許多多的火堆,還有農戶們粗獷又高遠的呼喊:
正月半,上元節,害蟲螞蟥高山歇。燈籠亮,火把紅,上元佳節炸麻蟲。場邊地頭都炸到,炸的麻蟲無影蹤。
這種燒田的儀式,又被稱為“燒元”,農戶們渴望把影響稻田糧食產量的害蟲全都燒死,因為“元”和北魏的元氏同字,還寓意著蕩平索虜的美好意願。
就這樣一路走一路看,一路給劉姥姥進大觀園的侯莫鴉明解釋著揚州的各種習俗,他久在西涼,見慣的繁華和揚州大不相同,簡直是無處不好奇,無處不新穎。
方斯年還愛捉弄他,兩人沒大沒小的鬥著嘴皮子,把徐佑給煩的差點封了他們的經脈扔到西湖裡冷靜冷靜。
好不容易到了明玉山腳下,遇到把守路口的部曲,這才知道張玄機和宋神妃以及計青禾的妻子富婧、吳善的妻子秦黑女、嚴陽的妻子芄蘭等一眾女郎們結對去城裡賞燈,吳善帶三十名精銳隨行護衛,剛剛離開不久,許是錯過了。
方斯年急著回去看望老父親,對節日歡慶的活動不太熱衷,徐佑讓她先歸山,帶著侯莫鴉明掉頭回城。
有這來回折騰的工夫,夜幕真正的降臨,一年一度的上元狂歡節也正式拉開了序幕。
形容上元夜盛況的詩句,古往今來,沒有超越辛棄疾的《青玉案》: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侯莫鴉明放眼望去,整座錢塘真可謂是山無不燈,燈無不席,席無不人,人無不歌唱鼓吹,仙鶴燈、錦雞燈、黃鸝燈、金雀燈、鸚鵡燈、獬豸燈、獅子燈、青熊燈、猛虎燈、錦豹燈,各型各色,無有不全。
最有特色的還屬寺廟門前掛的“船燈”,取普度眾生之意,船麵五彩油漆,外邊俱雕小小人物,撐篙駕擼,吹打樂器,四周懸掛結彩珠燈,船裡供養佛像,栩栩如生。
入了城,還是曾經的老地方,南城燈市。燈市口有衙役拘押著幾個人犯,照例應該是托,警告遊人不得觸犯刑律。燈市裡鱗鱗相切,樂聲嘈雜,充街塞陌,聚戲朋遊,五步一小販,十步一食攤,美酒美食,讓人垂涎三尺,還有挑擔的貨郎,擺放著芝麻、鞋子、木偶、鼓、飴等物,吸引小孩子們的追捧,他們吆喝著,擁擠著,簾前架下無行路,不得金錢不肯回。
繼續行走,可以看到三五十個少女穿著最美的衣裙,正在燈火之間翩翩起舞,這又叫“行歌”,再往裡去,有人戴獸麵,恐嚇嬉戲,有男為女服,扭捏逗樂,更有遊俠兒追逐良家女,引發的騷亂和斥罵。
“好玩!比長安的上元夜有樂子……”
侯莫鴉明嘴巴沒停過,看到沒吃過的都要買來嘗嘗,徐佑時不時的得停下來等他,這樣墨跡下去,怕是燈市結束也尋不到張玄機,道:“你先逛著,要是等會散場還碰不到,自行去明玉山。”
侯莫鴉明正和一貨擔郎討價還價買撥浪鼓,聞言回頭,已看不到徐佑的身影,正猶豫是不是追去,貨擔郎沒好氣的道:“你到底買不買?不買讓讓,彆擋著我的路。”
侯莫鴉明聳了聳肩,反正二品的小宗師,也不怕彆人襲擊,眼睛一瞪,道:“買啊!你再便宜五文錢。”
“不行!十五文最低!”
“十文!彆以為我是胡人,就坐地起價!”
貨擔郎急了,道:“瞧你濃眉大眼,錚錚鐵漢,怎麼跟婦人似的計較呢?我們錢塘人做買賣,童叟無欺,彆說你是胡人,你就算不是人,我賣給你,也是十五文!”
“好,成交!”
侯莫鴉明喜滋滋的付錢,手裡搖著撥浪鼓,心想:錚錚鐵漢都被人看出來了,以後還得低調,是否也學著南朝的郎君們傅粉,衝淡一點自家身上的男兒氣概……
“郎君,救我!”
身後突然傳來女子的低聲呼救,還有軟玉溫香的真實觸感,並非侯莫鴉明不知道有人接近,隻是街上每走一步都和彆人磕磕碰碰,他也習慣了,以為是人擠著過去,沒想到竟被抱了個緊。
侯莫鴉明回頭,入目的是一張清秀的少女俏臉,擔驚受怕的模樣,像極了小白兔,惹人生憐。
在離少女不遠的地方,站著三個油頭粉麵的男子,士人打扮,手拿折扇,穿的衣服看著光鮮,但是在侯莫鴉明這種識貨的人眼裡,周身統共不會超過百文錢。
應該隻比寒門強那麼一點點,剛剛解決了溫飽問題,舍得用小錢花在打扮行頭上,可彆的不學,卻學會了紈絝子弟的放浪。
“小娘子,彆跑啊,我們幾個請你賞燈呢!”
少女嚇得渾身顫抖,躲到他寬厚的虎背之後,雙手緊緊的揪住革帶,顯然是害怕極了。
“彆怕!有我在!”
侯莫鴉明的聲音這輩子沒這麼的輕柔過,然後衝那三個男子點了點食指,冷酷的道:“你們是自己滾,還是讓我抓你們去見官?燈市口的衙役們正閒的無聊,應該很開心看到你們!”
三男中有一人暴怒,正要衝上來動手,被另一人死死拉住,低聲道:“找死嗎?這人高大威猛,我們打不過……”
“外來的胡狗罷了,這是江東,他不敢動手!”
還有一人說道:“雖然他碧眸高鼻,是胡人沒錯,可官話說的比咱們都地道,尤其衣著錦緞,很是華貴,估計是哪個門閥養的食客。走啦走啦,我們惹不起!”
三人灰溜溜的離開,侯莫鴉明飄飄然,我不僅錚錚鐵漢,還高大威猛,真是怎麼低調都遮掩不住……
他再轉身,“咦!”,少女也不見了。
“白癡!”
貨擔郎翻了白眼,道:“呆站著乾嘛呢?快看看你的錢袋……”
侯莫鴉明莫名其妙,你這人怎麼這樣,剛才還誇我呢,現在就罵罵咧咧的?他伸手往腰間一摸,頓時張大了嘴巴!
錢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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