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廷議進行了整整三個時辰,禦刀宿衛嚴密把守太極殿,宮中仆役全都逐遠十數丈外,不得耳聞。
到了午後,殿內叫送了禦膳,廷議持續到黃昏,終於散朝,皇帝離開時長籲短歎,神情鬱結,似有許多心事。張籍、顧允、檀孝祖、曹擎等皆憤然怒目,顯見的對廷議結果不滿,一等皇帝退朝,全都拂袖離開了台城。
陶絳則和狄夏相顧而笑,旁邊圍著多位大臣爭相歡慶,唯有謝希文宰相城府,麵色如常,隨後被黃門令李豚奴帶著前往西殿,說是皇帝單獨召見。
庾朓和柳寧與陶絳等寒暄後並肩而出,柳寧歎道:“這次得罪了徐佑,日後還得想法子彌補……”
庾朓笑道:“徐微之胸懷四海,不會計較一時得失,得罪他不要緊。倒是謝玄暉占了好大便宜,千萬彆樂極生悲的好。”
柳寧不屑道:“謝希文絕對鬥不過徐佑,這次要不是我們主動設局幫他,恐怕到最後還是竹籃打水。彆的不說,首先識人這關就差了,他力推狄夏為大將軍,就沒想過狄夏是不是孫冠的對手?打勝益州這場硬仗,一切好商量,可要是敗了,怕是以後想翻身也難。”
“蜀中無大將,廖化作先鋒,他的夾袋裡隻有狄夏還拿得出來,換了彆人,更加不成。”庾朓淡淡的道:“狄夏是勝是負,對我們而言都無所謂,贏了的話,舊黨變得勢大,徐佑必定還要找我們結盟,隻要在背後推著他和舊黨相爭,我們坐收漁利;若是輸了更好,先借舊黨的手,壓住徐佑,再借天師道的刀,滅了舊黨的威風,我們居中調和,照樣坐收漁利。”
“尚書令說的極是!”柳寧笑道:“門閥爭一世,不爭一時,謀百年,不謀須臾,謝希文死盯著徐佑,以為他是王莽是曹操,可他不知道的是,不管是王莽還是曹操,沒有門閥的支持,這天下,誰也坐不穩當!”
皇城內府。
江子言快步走進崇憲殿,徐舜華斥退左右,隔著帷幕,急急問道:“廷議如何?”
江子言跪地,頭也不抬,道:“廷議開始,柳寧上奏,彈劾徐佑跋扈等五大罪狀,並叫上了柳權和昨夜一應人等為證。檀孝祖、顧允等文武大臣皆不認可,斥責柳權一派胡言,說是因為飲酒發生爭執,柳權要胡亂殺人,徐佑無奈買了柳府的數百歌姬,何來跋扈?雙方各執一詞,謝希文卻沒糾纏誰對誰錯,隻是告訴主上,徐佑無官無品的散秩之人,既能瞞著朝廷,調動平江軍剿滅六天,也能無視門閥,讓曹擎調兵圍了柳氏彆院,更能仗義疏財,不近女色,用這些買來的歌姬收買文武人心……他當廷質問主上,自古至今,共有幾人能有徐佑這樣的威風?“
徐舜華雙手抓緊了裙裾,指尖發白,幾乎隔著衣服刺入了大腿的肌膚,道:“主上怎麼說?”
“主上猶豫了一會,說徐佑所為,看似跋扈,實則滅六天,為了社稷,欺柳權,為了救人,他不惜身,不為己,這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
徐舜華緩緩吐氣,喜道:“主上還不算糊塗……”
“可接著廷尉騰子陵上奏,搬出律典,例數徐佑所為犯了多條國法,若有罪不罰,則國法威嚴不再,立時有三十多名官員表態,要主上嚴懲徐佑,以絕外戚跋扈之風,免蹈兩漢覆轍。”
徐舜華大怒,抓起身旁的玉如意,敲打著鶴嘴壽龜銅香爐,道:“兩漢覆轍?這是罵我徐氏外戚乾政!好啊,沒有七郎西征,朝廷怎麼得秦、涼二州之地,沒有七郎打生打死,索虜的鐵騎早到了瓜步,那時候怎麼不聽他們大放厥詞,說徐氏外戚乾政?”
江子言沒有言語,等徐舜華怒火稍平,道:“主上也彆無他法,隻能用‘八議’免罪堵住騰子陵的嘴,然而謝希文趁機提出,要把徐佑外放寧州為刺史,還是不掌兵的單車刺史……”
“謝匹夫,謝匹夫!”徐舜華咬著牙道:“以前在臨川,我還當謝希文是雅量君子,才情足以為宰輔,如今看來,我是瞎了眼,把豺狼看作了臥龍。”
“吏部尚書顧允出列,反對徐佑外放寧州,說‘蓋聞聖人在位,則群材必舉,官才任能,輕重允宜,大任已備,則不抑大材使居小位’,讓徐佑去寧州,徒惹天下恥笑,笑的不是謝仆射,而是笑主上非聖人,竟抑大材,使居小位。”
徐舜華誇道:“還是顧飛卿靠得住!七郎困居錢塘時,倒是真的結交了一些好友。”
“謝希文和顧允當廷爭吵起來,主上自然是不允的,駁了謝希文的提議,可這時也沒人敢再提讓徐佑起複大將軍的事。尚書令庾朓出列說昨夜那些爭風吃醋,是名士風流的雅事,過去就算過去了,當前最主要的是,要確定大將軍的人選,他舉薦了狄夏。”
“庾朓舉薦的狄夏?”徐舜華冷笑道:“很好,謝希文與虎謀皮,但願他被老虎給吞的連骨頭都不剩!”
“主上征求檀孝祖的意見,檀孝祖不讚同,但也不反對,於是廷議通過,任命狄夏為大將軍,持節,都督荊、梁、湘、江、益五州諸軍事,擇日出兵,討伐天師道。”
“七郎呢?”
“徐佑既往不咎,但也無功可賞!”
砰!
玉如意粉碎!
徐舜華麵帶寒霜,閉目不語。
江子言站起身,慢慢走到鸞座前麵,目光柔和,對徐舜華道:“皇後,微之之所以受欺,是因為他勢單力薄,朝中的那些官員,雖然看似和大將軍同一陣營,但是他們都有家族,有家族就會有顧忌,就會和謝希文、柳寧等人有利益交換,並不是真正的和大將軍同心同德。唯有我,你是知道的,我是破落戶出身,家裡的人都死絕了,這世上能夠依靠的無非是你一人……為了你,和……和孩兒,我願隨狄護軍出征,若僥幸不死,立下軍功,回朝廷後再和微之同氣連枝,我看謝、柳之輩,還敢狂吠不成?”
徐舜華手摸著腹部,感受著孩子的跳動和血脈相連的天性,皓齒咬著紅唇,雙眸透著讓人心悸的冷酷,道:“我就這一個弟弟,誰要欺辱他,我就跟誰沒完。好,我答應你,一定說服主上,派你自領一軍,和狄夏出征伐蜀!”
江子言信誓旦旦,道:“皇後放心,等我回來,再不讓任何人惹你生氣!”
徐舜華泛出淚光,忍不住想要去抓江子言的手,正好徐秋分推門進來,喊道:“阿姊,太醫來了。”
徐舜華強忍著把即將出眶的眼淚收回去,坐直了身子,恢複了母儀風範,道:“你退下吧!”
江子言彎腰,後退著到了門口,然後轉身離開,隻是和秋分擦肩而過時,心裡卻小吃了一驚。
前些時日,似乎還能感受到秋分那種高居於雪山之巔的冰冷氣息,今日卻好像瞬間春歸大地,和平常人再無二致。
她入了五品?
還是練功出了岔子?
徐佑身邊的高手之多,已經遠遠超過了任何對手,若徐秋分再入五品,這樣的實力強大的甚至讓人無法生出反抗之心。
看來得儘快把少典和蘭六象從廷尉獄裡弄出來。否則的話,身邊沒有小宗師,領兵參與伐蜀之戰,危險不可預測,彆仗沒打完,卻被天師道的刺客給取了腦袋。
找誰說理去?
西殿。
“這封信,你看看!”
安休林命黃願兒把信交給謝希文。謝希文打開,入目的開頭寫著:十月八日庚寅,臣權言:奉讀手命,追亡慮存,恩哀之隆,形於文墨。日月冉冉,歲不我與……
再往後看,字字驚心,良久合上信箋,道:“誰給陛下的這封信?”
“微之交給黃願兒,轉呈給我。對信裡的內容,你怎麼看?”
謝希文皺眉道:“柳權時任揚州刺史,元凶還是太子,信裡有投誠之意,雖太子是儲君,可天無二日,他受先帝重用封疆,暗中卻勾連東宮,可算是辜負聖恩,不忠不孝!”
安休林道:“我也是此意,對這等背恩之輩,卻在門下省任要職,甚是不妥!”
今天朝堂剛得了柳寧的助力,謝希文不願意節外生枝,道:“話雖如此,可陛下赦免了多少曾追隨元凶忤逆的人,柳權隻不過其中之一,事過境遷,我覺得不必追究前罪,免得其他人心生忐忑。”
“不行,想起三省之內有這樣的人,我就寢食難安。”安休林難得的固執己見,道:“你拿這封信去見柳寧,告訴他,讓柳權自己上辭表,因病告老也好,厭倦仕途,想要悠哉山林也罷,不管什麼理由,隻要他上表,我會給他和柳氏該有的體麵。”
謝希文知道這是皇帝要給徐佑出氣,信隻是一個由頭,無奈的答應下來,隻是一想到等會怎麼和柳寧開口,頭就不受遏製的痛了起來。
等安休林和謝希文密議完,瞧著謝希文離開,江子言不經過通稟,徑自入了西殿。這是皇帝歇息辦公的地方,也隻有他這個宿衛宮掖的左衛將軍敢如此橫衝直撞。
安休林坐在禦案後,閉目小憩,黃願兒伺候在旁,他看到江子言進來,剛準備提醒皇帝,江子言輕噓一聲,做了個手勢,黃願兒不會正麵得罪他,笑了笑,輕手輕腳的從側邊離開。
江子言走到身後,雙手按摩著安休林的肩頭,也不說話,手法老道嫻熟。不知過了多久,安休林睜開眼,回頭見是江子言,忙道:“你怎麼來了,快坐,彆累著……”
江子言笑說不累,又關心了安休林幾句,道:“陛下,廷尉那邊過了堂,蘭六象一心投誠,我覺得可以信任,至於少典,他也流露出幾分悔意,可否請旨,讓廷尉放人,由我接過來?”
“這麼急嗎?”安休林猶豫道:“我已安排好,等廷尉結案,再由給事中李納上書,免了少典和蘭六象的罪。現在就放人,怕會引起禦史們反對……”
江子言退開五步,屈膝跪地,道:“今日廷議,陛下的不得已,我都看在眼裡,隻恨無法為陛下分憂。這次討伐益州,我想隨狄大將軍出征,不求立功,隻要手刃三五個逆賊,也算報答了陛下的隆恩。”
安休林把臉一沉,道:“胡鬨!軍國大事,豈是兒戲?你從未經過戰場廝殺,若有了閃失,我就算殺光天師道的逆賊,也是遲了。”
“我自是不怕死的,可隻怕我死之後,陛下會傷心,所以才打算用蘭六象和少典為貼身護衛,如此,哪怕真的遇險,也足可脫身。”
“不行!此事斷然不可!”安休林道:“你也勞累一天,去休息吧,我還要批改奏章,今夜估計是睡不著了。”
“陛下!”
江子言跪地不起。
安休林也憐惜他一片忠心,想了想,揮手寫了一道中旨,用了印,道:“你帶人去廷尉獄把少典和蘭六象提出來,若他們真心投靠,且在紫極殿另設紫極內齋司,由你為齋帥,紫極內齋司對外宣稱主管紫極殿鋪設灑掃之職,對內則以籠絡小宗師和有各種奇技的江湖人為主。”
領兵的事,江子言知道安休林不會準,所以提前說服了徐舜華,由徐舜華出麵,應該問題不大。
他領了旨,出了西殿,站在台階上,望著台城南麵的天空,目光所至,正是瓦官南巷那層層疊疊的民宅。
鬼師,幸不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