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青杞自決心加入道門這盤大棋局裡,每一步都走的很穩,遇事不說泰山崩於前麵不改色,至少輕易不會喜怒於外,可看到大天主時,驚訝的表情近乎失態。
“曇千?你是六天的大天主?”
竺無塵也是目瞪口呆,道:“曇法師,真的是你嗎?”
大天主笑道:“不錯,我在世間行走的法號,正是曇千!”
神秘的名僧曇千!
徐佑十幾年前剛剛穿越到這個世界,耳朵裡聽到最多的兩個名人,一個是空穀白駒庾法護,善戲謔,在金陵曾見過的,還有一個就是名僧曇千,善品鑒,從來緣鏘一麵。
曇千品鑒人物,稱為江東獨步,能讓被品鑒者魚躍龍門,身價百倍。比如張玄機,曇千說“芳蘭竟體,意氣閒雅”,比如陸令姿,曇千說“韻外生韻,香外生香”,比如袁青杞,曇千說“瑩心炫目,姿才秀遠”,三女立時芳名遠播,徹底出圈,成為江東人人仰慕的名媛女郎。
如果大天主真是名僧曇千,徐佑甚至可以猜到他之所以需要這個身份的原因。通俗點講,大天主通過經營名僧曇千這個公眾號,寫文章蹭熱點混圈子博出位,最後自己成為了大微,從而掌握了這個時代最不被重視,但又具備著超乎想象的殺傷力的輿論話語權。
現在可不比後世,後世資訊發達,各個平台造就的大微不計其數,影響力都具有一定的局限性,可這個時代稱得上大微的隻有兩個人,一個是曇千,一個是庾法護,庾法護屬於個人公眾號,運營範圍主要是講段子逗樂,紅是實紅,可公信力差點,他要是指著某人說這他娘的是個人才,大家會將信將疑。而曇千屬於團隊公眾號,運營範圍可就廣了,吟詩作對的文人,宣講佛法的僧人,遊山玩水的旅人,最重要的是,他品鑒人物,天下人都信!
這可怕不可怕?
簡單舉例,他如果打算對六天的某人進行提攜,當然,這人必須有正式的可以公開的身份,隻需要故意對其品鑒寥寥數語,立刻就能把這人推到任何想推到的位置,投資成本之低,投資收益之大,真算的上人世間最賺錢的買賣。
陸令姿就是典型的受益者,論姿色,江東美人何其多,論身份,她是犯官之女,又被禁錮在宮牆之內,論才華,固然出眾,卻不是無可取代。按照常理,此生絕無可能達到現在的這種名聲高度,然而曇千輕描淡寫的八字品狀,讓陸令姿強勢崛起,有了這層名望罩著,為她在台城內府裡的行動增加了多少便利?
除此之外,曇千遊走在門閥世族的宅第之間,因為和尚的緣故,連那些貴夫人名女郎的後院子都能隨意出入,結交的人脈龐大的無法想象,能夠給六天提供的幫助更加無法想象。
最厲害的是,他以佛門弟子的身份出現,哪怕再沒有立場,可結交的也大多是對天師道心存不滿的人,這樣可以為六天篩選合適的朋友,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能派上大用場。
至於說為何不學徐佑混入天師道,是因為天師道對身份來曆查探的太過清楚明白,徐佑當時要不是一手挑起佛道論衡,又用凝聚了後世無數高僧高道智慧的幾卷經文作為叩門磚,想要讓林通混成天師道的高層,然後得到絕對的信任,沒有數十年的時光檢驗,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佛門則完全相反,佛家講究普度,對身份來曆的盤查幾乎沒有,管你是豺狼虎豹,還是良善君子,隻要願意青燈黃卷侍奉佛前,全部來者不拒。
曇千輕易的搞來出家度牒,卻不屬於六家七宗任何一門,保持著超然物外的地位,可仍舊在佛門享有巨大的聲譽,這在天師道隻能晚上做夢想想,根本沒有操作空間。
短暫的震驚後很快恢複了平靜,袁青杞道:“我沒想到竟然會是你……”
大天主歎道:“記得當年晉陵初見,你還是袁氏養在深閨的女郎,誰想今日再遇,竟然成了天師道赫赫有名的大祭酒,甚至還叛出鶴鳴山自創宗門……巾幗不讓須眉,後來者可畏啊!”
曇千雖然名滿天下,但也不是誰想見都可以見得到,徐佑這群人裡隻有袁青杞和竺無塵見過,袁青杞也隻是那一麵之緣,曇千給了她“瑩心炫目,姿才秀遠”的評價。
袁青杞默然片刻,道:“天師對我有恩,隻是道不同,不得已而為之。”說完不再做聲,默默的站到徐佑身後。
大天主笑道:“是啊,道不同,多少無可奈何之事,都由這三個字而起……說完望向徐佑,道:“徐大將軍,六天和你鬥了這麼多年,終究還是你棋勝一招,在下心服口服。”
“過獎!”
“隻是,不知大將軍準備怎麼發落那些被俘虜的人?”
“大天主明知故問,國有國法,押送回金陵,廷尉署自會依法處置。”
大天主搖頭道:“回了金陵,將十不存一!久聞大將軍仁義之名,若是肯開恩,六天在各地藏有金銀錢物無數,都可獻給大將軍……”
“哦?”徐佑淡淡的道:“你想我答應什麼事?”
“我想請大將軍放過少典,他和六天的瓜葛並不深……”
“大天主舐犢情深,我很想成人之美。”徐佑笑道:“隻是,我不缺錢!”
大天主也是一笑,若有深意的道:“欲成大事,錢物總是不嫌多的。”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徐佑道:“抓了六天的少主和三天主,會有人知道藏起來的錢物在何處,就不勞大天主費心。”
不愛錢?
大天主又道:“我和孫冠交過手,你可想知道孫冠武功的弱點?我或許是和他交過手的敵人裡,唯一還活著的人……”
徐佑不為所動,道:“我打不過孫冠,就算知道他的弱點又能如何?不自量力,是取死之道,大天主的前車之鑒,我當時刻牢記。”
不衝動?
大天主再道:“六天傳承千年,賴以生息的神功名為‘素靈玉訣’,隻有每一代的絕陰天宮之主可以修煉。素靈玉訣以五藏開靈關,以命咒煉玉骨,上治素靈宮黃堂府,下治兆身丹田黃庭,通明四洞九元,化生白黑二炁,可抵混沌自然的天人合一之境。大將軍修為既到了二品,若再參悟素靈玉訣,勘破大宗師的山門隻在三五年間……”
徐佑走向白玉床,宣雨拔刀,大天主道:“宣雨,不得無禮!”
徐佑看也不看宣雨,站在三尺外,居高臨下的盯著大天主,道:“修為再高,也不過百人敵!孫冠身為大宗師,隻敢在益州作威作福,元光身為大宗師,卻無法率魏軍渡過江淮。我和大天主不同,練武隻是興之所至,能不能成為大宗師,其實並不在意!況且,你這番話不儘不實,少典能夠這麼快突破五品,應該就是練的素靈玉訣,他還不是絕陰天宮的天主吧?挑明了,你給我的功法,我不敢練!”
不貪多?
果然,徐佑比想象裡還難對付!
大天主抬起頭,望著徐佑,目光透著深邃,道:“大將軍定要趕儘殺絕麼?高天萬丈神的子民遍布四海,殺之不儘,要不了多久還會卷土重來,何不結份善緣,留個退路?”
徐佑大笑,道:“高天萬丈鬼雖說是百鬼中的皇姓,為天地萬方諸鬼之主,但畢竟也是見不得天日的魑魅魍魎,可到了你的口中,竟成了六天信仰的神明……自來鬼道妖邪,壞法害人,不知有凡幾,然以貴教為最!”
話說到這個份上,大天主知道不可能從徐佑這裡得到任何的鬆口,道:“天師道如何?佛門如何?兩教斂財之富,甚於門閥,不過都是為了填充欲壑披著的外衣,六天比起來,當不起大將軍口裡的‘最’字!”
徐佑懶得再和他多話,門閥是國家逐漸腐朽的軀乾,天師道和佛門是依附在這個軀乾上吸血的寄生蟲,那六天就是陰渠裡不見天日的老鼠,看著似乎沒大害,時不時的鑽出來惡心人,可一旦放任不管,就會造成鼠疫般的大災患。
就像白賊之亂的揚州,短時間內千裡白骨,死傷無數,六天的野心和破壞力太大,必須要徹底鏟除。
六天覆滅之後,天師道也將步入後塵,佛門經過天聖法難,實力大減,但也要繼續整治,教門不能淩駕於國家百姓之上,這是徐佑的底線。
不過,這些東西,大天主就不必知道了!
“自儘吧!”
徐佑轉身往外走去,道:“敬你也是世之梟雄,留你全屍,安葬在陽明山這塊風水寶地,免受朝廷戮屍之苦。其他六天餘眾,生死各依國法,你誰也救不得,安心去吧!”
袁青杞躬身作揖,跟著徐佑離開。竺無塵歎了口氣,低聲道:“我原想留下來為法師念經超度,隻是法師拜的不是佛祖,而是六天……”
大天主微揚著頭,唇角流出鮮血,神色平靜,道:“無塵,說來諷刺,其實我不奉六天,也不奉佛祖,六天不能讓我長生,佛祖不能讓我去往彼岸,我奉的,隻是四個字:成王敗寇!今既為寇,死則死已,至於下地府還是去西天,重要嗎……”
在他身後,宣雨也服毒自儘。
“哎!”
竺無塵雙手合什,道:“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