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大將軍早已領兵南下……”
得知洛陽收複,虎牢被克,滎陽燒毀,宴荔石終於明白元沐蘭為何冒著全軍覆沒的危險和徐佑在浚儀對峙,無論怎麼勸諫都不肯退兵。
他們拚死拖住徐佑主力,為的是元光這妙到巔峰的一擊!!
“是,大將軍率五千名百保鮮卑,隱藏在長孫昇龐雜的部曲裡並不起眼,由此避開了秘府的耳目,然後星夜越過軹關,屯兵於王屋山南麓的芥子嶺。芥子嶺以西,楚軍的薛玄莫、尹兆部正和我軍激烈的爭奪河東,而芥子嶺以東,又有長孫昇的十萬部曲盤踞,楚人忽略了這個不起眼的中間地帶,也無餘力派斥候前來偵查……”
元沐蘭平靜的道:“大將軍仔細研究過徐佑和葉瑉的作戰風格,料定葉瑉會以攻代守,尋找機會吃掉野王城的長孫昇大軍,故而耐心等待葉瑉率赤楓軍渡過黃河,他再從芥子嶺晝伏夜出,在約定好的時間,迅速占領盟津渡,和鄭氏裡應外合,終於成功的攻占了洛陽。”
宴荔石忍不住道:“長孫將軍的十萬部曲豈不是成了誘餌?為何大將軍不在葉瑉進攻長孫將軍時從後襲擊,這樣,既能擊敗葉瑉,也能保住長孫將軍所部……”
“除了赤楓軍之外,隨葉瑉出征的,還有唐知儉的鎮海都!鎮海都的戰鬥力極為強悍,據兵部的不完全評估,就算不如百保鮮卑,估計也相差不遠,而大將軍隻有五千人,並無絕對把握短時間內全殲楚軍。若是戰況陷入僵持,或放跑一小部分,引起洛陽方麵的警覺,哪怕有鄭氏為內應,我們也徹底失去了攻占洛陽的機會……”
“為全局著想,”她的聲音略有些低沉,道:“所以,長孫將軍的犧牲是值得的!”
真的不是因為長孫氏的勢力太大嗎?
長孫晟此敗,或許會連累太尉長孫狄!
不過,這些朝堂內的權力紛爭,都跟他無關了。
清晨的陽光透過窗楹,照著宴荔石的臉,長長籲出一口氣,離席跪地,俯首而拜,道:“殿下,請下令吧!若有來世,我還願受祖靈庇護而生,追隨殿下征戰四方,再為大鮮卑山而死!”
元沐蘭起身往外走去,到門口停了下來,曼妙的身姿沐浴在金色的光暈裡,仿若九天仙子,飄忽降臨人世。
“安心上路!你的家人不會受到株連,有我一日,保他們無恙!”
宴荔石再抬頭時,已看不到元沐蘭的身影,他走到窗口,望了望窗外的景致,神態變得坦然且從容。
“好美的秋色啊!”
宴荔石之死,徹底震懾了全軍上下,身居三品高位,出自名門望族,皇帝榮寵有加的虎威中郎將,就這樣不請旨而斬之,連曾與聞宴荔石兵諫的賀拔允也坐不住了,當著眾人的麵,脫去袍服,僅穿縛褲,以角端弓捆裸背,手捧鹿角一對,匍匐跪行入帳。
這是鮮卑人表達臣服的禮節,元沐蘭收了羊角,取角端弓抽打賀拔允背部三下,以示懲戒之意,然後扶他起身,溫聲道:“老將軍,下不為例!”
賀拔允渾身流汗,道:“謝殿下開恩!”
自此,無人再敢對元沐蘭的決策發出任何的質疑聲,尤其在洛陽戰局天翻地覆之後,她的威望飆升到了有史以來的最高峰。
和群情振奮,戰意高漲的浚儀城不同,中牟城內的氣氛比這秋末冬初的寒風還要冰冷,城主府大堂內鴉雀無聲,眾將麵色凝重,似乎還沒有從洛陽失陷的消息裡緩過神來。
是啊,眼看著勝券在握,功業將成,卻突然變起肘腋,後院起火,換了誰也一時接受不了。
“怎麼,霜降未至,你們卻被打蔫了?”徐佑環目四顧,笑道:“元光是何許人?他開始騎馬殺敵的時候,在座的諸位有很多估計沒摸過刀槍,至於我嘛,那時還沒出生……”
徐佑故意說的輕鬆,眾將也努力想要捧場,可咧咧嘴實在笑不出來。侯莫鴉明身為征事司的征事,也有資格位列節堂,見場麵冷清,很自覺的當起了捧哏,道:“大將軍生而知之,我等就是虛長幾歲,也難及大將軍之萬一。”
這馬屁拍的直白又熾烈,頗讓人羞恥,眾將大都低著頭,沒人接話,尷尬的腳指頭可以摳一套前後五進的宅院出來。
徐佑還能怎麼著,麵帶微笑,對他投以嘉許的目光,侯莫鴉明頓時來勁,張嘴還要繼續說,被徐佑趕緊打斷,將話題扯回正途,道:“北魏這些年南征北戰,滅國無數,開拓了數萬裡的疆域,靠的什麼?靠的就是元光的赫赫戰功和無敵威名!我們不能奢望用區區二十萬部曲,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之內,就能輕而易舉的擊敗如此強大的敵人……敵人如果這樣不堪一擊,那我們漢人百餘年來流的血淚又算什麼呢?”
“離開長安時,軍議定下的六大戰略目標,其一,打痛敵人,讓其十年內不敢覬覦犯境;其二,練兵練膽,使我軍不再懼怕魏軍如虎;其三,消滅敵人有生力量,不在意一城一地得失……你們想想,我們是不是這樣做的?元沐蘭五萬精騎南下,現在包括留在倉垣城外的兩千騎和李伯謙駐紮襄邑的兩千騎,最多還有三萬人,折損近五成。將士們也不再是以前看到魏軍騎兵嚇得渾身顫抖的慫樣,敢打敢衝,不僅練出了膽,也練出了精氣神……比起洛陽,這些才是我們此戰最重要的收獲!”
眾將心裡好受了些,徐佑的話如醍醐灌頂,把他們從連番勝利的狂熱裡解脫出來。其實和元沐蘭交手就已經感受到了魏軍騎兵的厲害,隻是己方相對勢大,天時地利人和,牢牢的掌控著戰略主動權,所以能把元沐蘭一步步逼入死路。
可北魏不僅僅有一個元沐蘭,元光才是那個撐起了北魏王朝的擎天之柱,他選在最恰當的時機,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現在最該出現的位置,狠狠的掐住了楚軍的七寸。
仔細想想,出乎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
譚卓歎道:“如今看來,元瑜對元光的猜疑,元光的辭官修養,還有平城內的種種暗流,都是掩人耳目的詐術了……元瑜能把百保鮮卑交給元光統率,是不是說,他對元光的信任也一如從前?”
何濡冷冷道:“那倒未必!元瑜不是聖人,元光功高震主,豈能沒有猜疑?隻不過,元瑜乃不世出的雄主,危急關頭,猜疑可以暫且放下,不僅再次重用元光,甚至把百保鮮卑交出來以施恩典……可戰事過後,元光若是不反,隻有死路一條。”
“為何?”彌婆觸奇道。
“挽天傾,救社稷,保境安民,若人主為之,則威隆漸盛,朝野升平,若人臣為之,則內外不安,四海讒譏。久而久之,聖主也不能容,更何況雄主呢?”
彌婆觸下意識的扭頭看向徐佑,見他麵含微笑,瞧不出喜怒,心頭突然有了絲明悟,忙端坐不動,眼觀鼻,鼻觀心,再不敢接何濡的話。
雖然這話裡說的是元光,可徐佑和元光又何其相似,功高震主者,他比元光更甚……元光都沒了活路,那等著徐佑的下場會是怎樣?
彌婆觸暗中捏了把汗,何祭酒好大的膽子,竟敢這樣當麵諷諫大將軍,他究竟想乾嗎?
譚卓岔開話題,道:“不管元光會不會兔死狗烹,那是後話,現在洛陽被他奪去,那我們接下來是反攻洛陽,還是先就近攻克浚儀,然後再打洛陽?大家議一議吧!”
檀孝祖沉聲道:“元光手裡隻有五千人,兵力嚴重不足,我軍要反攻洛陽問題不大。隻是元沐蘭還有兩萬餘騎兵,她若不肯決戰,跑起來我們也追不上,掉過頭反而可以隨時襲擊我們側翼……”
這就是騎兵的難纏之處,徐佑如果反攻洛陽,從中牟到虎牢這段距離,走陸路大概要一天一夜,元沐蘭可以從任何角度任何地點以及任何時間發起攻擊,再訓練精良的部曲也遭受不住。可要是走水路,陸路又讓給了元沐蘭,逆流而上,舟船的速度比不過騎兵,她提前趕往洛陽,元光的兵力將達到三萬,那時想要攻克,付出的代價會成幾何倍數的翻滾,實在得不償失。
左彣皺眉道:“幸好洛陽的存糧不多,從長安運來的糧草約有八成都已提前運到了中牟,時間還在我們這邊。元沐蘭不肯決戰,那就把她困死在浚儀,以浚儀囤積的糧草,她堅持不了太久。”
曹擎讚同左彣,道:“對,元光奪取洛陽,看似占了便宜,可也把他和百保鮮卑釘在了洛陽,絲毫動彈不得。我們可讓朱公在長安新募兵卒,秦地民風彪悍,還有原西涼的眾多老兵,朝夕之間足可募兵數萬,充實秦州軍,然後擇一良將出潼關進駐弘農,再用幽都軍沿黃河東進,水陸兩路,保持對洛陽的威壓態勢,再集中兵力,先行吃掉元沐蘭為上!”
現在的局勢,通俗點說,就是和平安格勒戰役很相似,那是李雲龍把晉西北打成了一鍋粥,這是整個洛州打成了一鍋粥。
在地圖上畫條線,洛陽以西,弘農郡和潼關都在楚軍手裡,可元光占了洛陽,洛陽以東,徐佑占據中牟,但在中牟以東,元沐蘭又占著浚儀。
也就是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犬牙交錯,真正是牽一發而動全身,局勢複雜之極。
“參軍司的意見呢?”
徐佑習慣先聽取其他人的看法,最後再問何濡。一般來說,何濡會綜合大家的見解,然後提出最符合徐佑心意的方案。
何濡搖搖頭,道:“我還在考慮,請譚司馬先議!”
譚卓也不矯情,徑自說道:“元光兵力不足,可占據著虎牢地利,且這位明月將軍盛名在外,很不好對付,可以參照曹將軍的提議,用幽都軍和長安軍將他釘死在洛陽。”
他指著沙盤,又道:“再以彌婆觸將軍所部為後軍,在牟山腳下紮營,和中牟互為犄角,防元光再出奇兵,從洛陽偷襲我後方。之後,我建議,不可再拖延了,要集中所有兵力,即刻對浚儀發起強攻。元沐蘭若要死戰,那再好不過,正好不惜代價殲滅之。若她倉皇退走,我們就可安然反攻洛陽,隻要能擊敗元光和百保鮮卑,軍事上的勝利尚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會給我軍的軍心士氣提振到無以複加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