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東山率領的水師近乎全軍覆沒的消息傳到了中牟,引發了楚軍內部極大的震動。原本作為一路疑兵,雖然鳳東山的兵力不多,但有舟船之利,幽都軍又善水戰,麵對沒有水師的魏軍騎兵,隻要不登岸,應該立於不敗之地,並且徐佑給鳳東山的任務沒讓他攻打浚儀城,而是遊弋於浚儀周邊水路,牽製魏軍的部分兵力,再想法截斷從滑台到浚儀的糧道。
可是結果卻讓人大失所望,不僅預期的目標沒有一個達成,反而損兵折將,製造了從金陵誓師出兵以來最大的一場慘敗。
有人提議,將逃回來的鳳東山斬首以明軍法,附和者多達二三十人。這也跟幽都軍出身抄賊、名聲不佳、喜歡殺俘有關,自山宗、鳳東山以下,幾乎所有幽都軍的將領都像是徐佑集團的孤臣,他們來曆不明,背景複雜且黑暗,粗鄙不文,滿手血腥,庾騰、柳鐸這樣的門閥子不屑之,澹台鬥星、薛玄莫這樣的地方巨頭遠離之,更彆說周石亭、曹擎這些眼高於頂的中軍貴胄,更是連鼻孔都欠奉,司馬府、長史府和參軍司平日裡也沒什麼往來——至少明麵上是這樣,因為沒人知道山宗和徐佑的那段過往,所以出了事,肯雪中送炭的人不多。
故而,當何濡以參軍司當初的分兵方略失誤,為水師戰敗承擔主要責任的時候,很多人都覺得無法理解,卻也不再咬著鳳東山不放。
這就是軍諮祭酒的權勢!
徐佑從諫如流,對何濡罰俸一年,敘功減了二等,參軍司所屬眾參軍皆受到不同程度的處罰。而鳳東山從正五品的樓船將軍,降為正六品的橫野將軍,權知幽都軍副軍主,戴罪立功。
這並非徐佑徇私枉法,浚儀的慘敗,其實是整個洛陽戰局的延續,全推到鳳東山頭上,讓他一人背鍋,才是真正的執法不公。
觀鳳東山整個用兵過程,沒有犯指揮上的錯誤,尤其他借漲水之際,使計破開河道裡的鐵鎖防線,足見精通水戰,名不虛傳。至於後來汳水決堤受困,又被元沐蘭的伏兵聚殲於河岸,是多方麵因素造成,不能因此定他的死罪——若不是中牟戰場未竟全功,放跑了元沐蘭的主力,鳳東山完全可以棄船之後正麵擊敗賀落羅,取得大勝,再用拉纖和堵塞水門等辦法,將艦船重新盤活。
要知道,元沐蘭畢竟是這個時代最閃耀的名將之一,任何人,包括徐佑在內,一著不慎,都可能麵臨慘敗的結局。
鳳東山的錯,隻錯在他不是元沐蘭的對手!
不過,勝敗乃兵家常事,凡是敗在元沐蘭手裡就要被斬首,或許過不了多久,徐佑就得成了光杆司令,豈不是笑話麼?
連番大戰之後,參軍司對元沐蘭的用兵有了更加深刻的了解和認識,對付這位詭譎莫測的鬼將軍,出奇和用計多半是不成的,反而容易被她抓到機會各個擊破。所以針對這一特點,參軍司認為,後續作戰方略要以穩紮穩打為主,不變應萬變,充分利用楚軍兵力雄厚、糧草充足、空間廣袤、持久力強的特點,步步推進,一點點壓縮魏軍的戰略縱深,然後斷其糧道,消磨他們的士氣和鬥誌,再迫使其決戰。
新方略通過了軍議,楚軍不再冒進,將中牟設為從洛陽轉運糧草的基地,開始重新修葺城池,雙方再次進入對峙階段,小心翼翼的彼此試探和尋找破綻,接連五天,沒有發生大規模的戰鬥,小股的遭遇戰發生了十數次,互有勝負。
元沐蘭又派騎兵繞後抄掠楚軍的運糧隊伍,一擊而中,即刻遠遁,再突然出現,擇機而噬,周而複始,沒完沒了,前前後後總共燒毀了數千石的糧草和幾百輛車子,但也丟下了三百多具屍體。
糧草的損失對徐佑而言不算什麼,可部曲的傷亡卻是元沐蘭承受不起之痛,加上楚軍主要依賴漕運運糧,陸地的運量有限,所以後麵就沒有再派騎兵滋擾。
另外,元沐蘭還有多次精彩的誘敵和設伏,幾乎可以入選虎鈐堂百大經典之列,但是都沒有取得太大的效果。徐佑嚴令楚軍非請示不得妄動,上上下下謹慎之極,當雙方領袖的智商在同一水平線,所謂的奇謀妙計已經很難占到便宜,勝與負全憑實力和運氣。
遲遲打不開局麵,浚儀城內愁雲彌漫,連帶著口糧也開始減少供給,幾乎所有人都看不到勝利的希望,悲觀的情緒洋溢在每個人的心頭。
這天夜裡,穆梵、宴荔石、賀落羅、樓彌加、尉遲信等聯袂來見,懇請元沐蘭退兵,尉遲信起先是最主戰的,現在也改了主意。
果然,隻有嘗過社會的毒打,高傲的頭才會無奈的垂下!
元沐蘭道:“多等幾日,我自有破敵良策!”
眾人麵麵相覷,以為元沐蘭撇不開顏麵,不願接受失敗,可兵凶戰危,牽扯國運,這是麵子的事嗎?
賀拔允乾咳兩聲,他是老資格,可以倚老賣老,苦苦勸道:“沐蘭,戰事至此,徒呼奈何?楚人驍勇難敵,徐佑才略非常,正是彼盛而我氣弱之時,明知不可為,智者豈肯為之?還是儘早退兵吧!不過,我向你保證,回平城之後,無論六鎮還是中軍,定會全力支持你整備軍務,兩到三年之內,可再圖謀豫、洛,報仇雪恥。”
話中之意,讓元沐蘭不要擔心退兵可能麵臨的責罰和批評,軍方站在她這邊,那就沒人敢妄議。
元沐蘭堅持道:“再等幾日,戰局必會生變!”
沒人知道她為何這樣堅持,因為照目前的形勢發展,彆說幾日,就是幾個月也不可能反敗為勝。
宴荔石道:“軍帥,當斷則斷!我軍糧草告急,若不儘早退回鄴城,一旦入冬,馬無草,人無食,後果不堪設想……”
賀落羅道:“是啊,徐佑如今也學乖了,用兵方正,步步蠶食,擺明了要等我軍糧儘,再拖延下去,怕是軍心不穩!”
樓彌加說話就沒那麼客氣,道:“何止不穩?軍中傳言,說徐佑精通風角、鳥占、雲祲、孤虛之術,通幽入聖,不是凡人可以抗衡。殿下,六鎮之兵,九死未悔,可現在畏戰怯敵到了這個地步,仗還怎麼打?”
元沐蘭默然不語。
穆梵歎了口氣,道:“殿下,五萬虎賁出平城,鏖戰二十日,隻餘三萬多人,這些可是我大魏的骨血和元氣所在,真要全死在了中原……”
元沐蘭緩緩站起,目光掃過眾人,眼神裡的冷冽和決絕,徹底澆滅了他們想要退兵的奢求,一字字道:“糧草尚可用十餘日,足夠了。軍中的流言,爾等全力彈壓,誰敢多嘴,軍法從事。至於參軍說什麼骨血和元氣,你錯了,大魏的根基,不是你我,不是這三五萬子弟,而是逢戰不退的勇氣和與敵俱亡的信念!”
鏘!
錦瑟出鞘,閃電般刺入房子正中的地麵,青磚四分五裂,猶如粉身碎骨!
元沐蘭毅然道:“無非一死,有何懼哉?”
“殿下,三思啊!”
眾人離席跪地,紛紛諫言,可元沐蘭就是不同意,最後不歡而散。出了府邸,秋風瑟瑟,宴荔石卻覺得滿腹焦躁,扯開袍襟,歎道:“出征之前,誰能想到,大鮮卑神的子民,會被徐佑一個儒生逼到這般進退不得的境地?”
“自漢以來善兵者率多書生,若張良、趙充國、鄧禹、馬援、諸葛孔明、周瑜、魯肅、杜預、之流,莫不沉酣六經,翩翩文雅,其出奇製勝如風雨之飄忽,如鬼神之變怪。這些人也不是都有摶虎之力,射雕之技,不過深明古今之事,能決機宜之便。”穆梵慨然道:“徐佑年不到而立,人稱江東儒宗,隱約有和陳郡袁氏分庭抗禮之勢,又精通佛法,被佛門尊為大毗婆沙,用兵更是存乎一心,凜然威斷,折衝千裡,這樣文武兼資的名將,韓白衛霍尚且不及,況乎我輩?”
這是發自肺腑的欽服,賀落羅嘿了一聲,道:“參軍太長他人誌氣了……”
穆梵卻沒接話,拱手施禮,道;“殿下既然不肯退兵,那麼唯有死戰而已,諸君保重!”說完揚長而去。
尉遲信突然大笑,賀落羅奇道:“中郎將笑什麼?”
“我笑你們這些年錦衣玉食,忘了祖宗們是怎麼打下的北方基業!殿下說的對,今日若退了,以後再對陣徐佑,未戰先怯了三分,我們還是毫無勝算。死則死矣,怕那乞索兒乾嘛?”
乞索兒就是叫花子,世間最最卑賤的人,尉遲信罵的痛快,仿佛前些時日被打的哭爹喊娘的不是他。
賀落羅眼珠子一轉,道:“既然中郎將不怕,那麼先把賭注給結了吧,說好的著婦人衣,為我端水洗腳呢?”
按說他不敢得罪尉遲信,隻不過前番作戰,尉遲信損兵折將,隻有他全殲楚軍水師,立了大功,此消彼長,這會有點上頭。
尉遲信呆了呆,不敢相信賀落羅真的敢來兌現賭注,仿佛還沒結好的痂被硬生生扯開,臉色通紅,怒吼道:“賀禿奴,你敢辱我?”
賀落羅是人到中年不得已,頭發禿的跟斑鳩啃過似的,平時沒少被人嗤笑。要知道,在徹底漢化,改留發髻之前,鮮卑人的“索頭”為“披發左衽”,也是留全發的一種,而不是很多人認為的既辮且髡,也不是後來很著名的前剃後辮,披發並不是披頭散發,而是要辮很多小辮,對發量和發質的要求極高,
“瞎驢臉,辱你怎地?”
漢魏之時,起外號是傳統藝能,誰出來混沒個外號都不好意思見人,尉遲信臉長似驢,雙目狹長,大家都不是元光那樣的沒有瑕疵的明月,何苦互相傷害?
眼見著兩人要打起來,賀拔允出來和稀泥,道:“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思鬨騰?等回平城,尉遲,你備好牛羊錦緞美人,親自向賀落羅致歉。”
兩人四目怒對,同時哼了哼,分成東西兩個方向,掉頭離去。
賀拔允的麵子,不給也得給。
望著兩人的背影,宴荔石憂心忡忡,對賀拔允道:“部曲惶惶,眾將離心,老叔,殿下剛愎至此,難道真的要把全軍葬送在這裡嗎?”
賀拔允苦笑道:“殿下不聽諫,還能如何?”
宴荔石雙手攥緊,似乎下定了決心,道:“苦諫不成,還可兵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