鯿舟順江而下,兩岸崇峰聳立。
偶有猿聲。
素衣女郎站在舟頭,頭戴幕籬,看不清樣貌,江風輕柔的吹起了裙擺,裹在身上,勾勒出窈窕的曲線,側旁有個佝僂著腰背的老嫗,聲音如白毛風吹過冬雪皚皚的針葉林,讓人不寒而栗:“女郎,把丘六頌陷入洛陽死地,該怎麼向元光交代?”
“我的弟子死得,元光的弟子死不得?”
老嫗歎了口氣,道:“不一樣的,元光畢竟是大宗師,真要惹惱了他,天下誰能不懼?”
素衣女郎輕輕笑道:“元光善忍,又以國事為重,丘六頌為國事而死,他不會遷怒於人。”
老嫗又道:“那秀容公主呢?丘六頌是元光特意安排在公主身側,危難時以策萬全,我們從公主身邊借來,在洛陽行那苦肉計,可若公主遇險,救之不及……”
“沐蘭修為三品巔峰,親衛都是驍勇之輩,如果遇到刺客,等閒無人可傷,如果兵敗如山,千軍萬馬中,多一個丘六頌也於事無補。再者,調用丘六頌之前我給元光去了信,他雖沒回複,但想來是默認的了。闕機,不必憂慮,此次行險,若能瞞過徐佑和秘府,一切都是值得的。”
老嫗名為素闕機,自幼撫養女郎長大,親近非旁人可比,有些話隻能她敢說,道:“若是瞞不過,導致洛陽之戰大敗,主上再怪罪下來……”
素衣女郎笑了笑,道:“無非一死而已……”
素闕機大驚,道:“鸞鳥,萬萬不可輕言死字……”
原來眼前的素衣女郎才是真正的鸞鳥,死在洛陽的隻是她的替身,雖說是替身,但也是正兒八經的五品小宗師,培養了近十年,付出了無數的精力和財力,身形、儀態、氣場調教的無不相似,聰慧果決,忠心耿耿,很多事務其實都由替身處理,鸞鳥很少過問,此次為了大計,不得不隕落在洛陽,對鸞鳥而言,也算是付出了不小的代價。
鸞鳥咯咯笑道:“闕機,死其實不可怕,知道可怕的是什麼嗎?是死而不得……”
素闕機默然良久,決定不再繼續這個話題,低聲道:“女郎此去鶴鳴山,有把握說服孫冠嗎?”
鸞鳥淡然道:“孫冠不需要我去說服,天下人都知道他要反,隻是造反的時機選擇而已。我去見他,會讓他明白,現在造反,有大魏的支持和承認,對他和天師道而言,都是最好的選擇!”
冀州。
武邑郡遙遙在望,鳴篪司司主楊順帶著幾名心腹扮作白烏商,先順黃河東下,然後日夜兼程北上,累死了五匹駿馬,終於在半個月後來到武邑郡阜城。
入城之後,挑好落腳點,派了人出去打聽,很快得到確切的消息,僧人法歸現在金地寺為方丈,主要宣講《彌勒經》三部,雖然不受統治者的支持,可於民眾間享有極高的聲望。凡是提到法歸,皆不稱其名,而是雙手合什,虔誠的稱之為大乘佛。
等到入夜,楊順入寺拜帖求見,說是江東的信眾,不遠萬裡,特來聆聽大乘佛講法。這引起了法歸濃鬱的興趣,破例晚間出來見客。
“郎君在江東,也曾聽聞我大乘佛法嗎?”法歸三十歲許,國字臉,皮膚黝黑,身量高大,雙目精光四射,可以看到僧袍包裹的肌肉,充滿了爆炸性的力量,渾不似平常看到的那些瘦弱僧人。
楊順笑道:“我家主人偶然從朋友處得聞大乘佛的經義,整日介的念念不忘,所以命我代為前來,以絹一千匹、錢一百萬、糧五千石敬獻佛前,聊表誠心。”
“啊?”
法歸大喜過望,他欲起事反魏,正缺財物,這是妥妥的雪中送炭,忙道:“敢問貴主名諱?”
楊順從懷裡掏出一封書信遞了過去,低聲道:“大師看信便知。”
信是朱智親手所書,還有和法歸約定好的暗記,彆人做不得假。法歸匆匆看完,立刻召來法彥和法懼,三人短暫磋商後,由法歸回信一封,交給楊順帶回。
這顆遠在冀州的棋子就此落下,在恰當的時候會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倉垣城。
魏軍真是在柳叔孫手裡吃儘了苦頭,繼第一日受挫之後,第二日終於填滿護城河,不再需要飛江作為渡河工具,進攻時前後的銜接也變得流暢起來,沒有付出多大代價就衝到了城牆,誰知剛架起雲梯,牆腳下不知何時挖好的地道口竄出熾烈的火苗,將十餘雲梯付之一炬,五百多條性命就這樣葬身火海。
魏軍銳氣儘失,無奈退卻。
第三日重整旗鼓,五名將軍領了軍令狀,誓死破城。這次上下用命,形勢大好,眼看要攻上城頭,後方主力陣地的東北突然發出巨響,坍塌了大片,近千人掉入坑中,又有人高喊元瑜無道,祖靈雷罰雲雲,登時全軍大亂。
城門洞開,六百頭黃牛頭戴三尖刃刀,尾巴掛著浸了油的破布,點燃之後,如潮水而出,正在混亂中的魏軍猝不及防,被火牛群衝亂了陣勢,人仰馬翻,首尾不能相顧,柳叔孫麾下猛將周日律率兩千五百部曲趁勢衝殺,魏軍倉皇後撤十裡,還是由元沐蘭領近衛反殺一波,親手刀斬楚軍衝在最前的六十多個悍卒,穩住了陣腳。
戰後清點,折損了三千人,而奮武將軍梁翼微慌亂中墜馬,被周日律追上砍了腦袋。這可是正四品下的高品階武將,又是掛著開國縣子爵位的貴人,死在沙場,對士氣影響太大,善後也不是易事。
第四日再次圍城,所有人都變得小心翼翼,走路都不停的看著地麵,生恐一腳踩空,莫名其妙的丟了性命——梁翼微的腦袋現在正掛在城頭示眾,誰也不想步了他的後塵。
這日的戰鬥相當沉悶,柳叔孫在被圍城之前,幾乎把方圓數裡內所有的樹全給砍了,城內囤積了無數檑木,魏軍出動了和城牆齊高的飛樓,隻需把頂端連上城垛,藏在飛樓內的部曲就能直接順著連板登上城頭,減少了攀爬過程的傷亡,也能給守城方巨大的壓力。
可柳叔孫早有準備,看到飛樓後立刻命人往城牆上搭建巨木,憑空拔高了數丈,飛樓到了城牆前,高不成低不就,委屈的成了活靶子,很快被石頭和火箭毀成了渣渣。
魏軍在丟下了三百多具屍體後,鳴金收兵!
此戰過後,元沐蘭放棄了短時間內攻克倉垣的打算,開始在城外堆砌斜土坡,準備直接連到城頭,然後可縱馬入城決戰。另外,以其人之道換其人之身,派人挖掘地道到城牆腳,再以柴薪焚之,燒塌城牆。再者命人上遊築堤,堵塞河道,欲斷絕城內水源,或河水成勢,也能倒灌淹城。
但這些舉措都非一兩日之功,眾將士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無不心生去意,故而輪番進言,請元沐蘭退兵,可是都被元沐蘭嚴辭拒絕。
有人來找穆梵,想請他出麵說合,穆梵心知元沐蘭的計劃,攻打倉垣是假,誘徐佑出洛陽是真,打到這個地步,折損五六千人,足夠讓徐佑聞到血腥味,她怎麼可能退兵?
穆梵和這些人虛與委蛇,又拖了兩三日,終於得到了徐佑出兵的消息。
“徐佑率十五萬大軍水路並進,預計後日午時可到倉垣城外五十裡!”
“敵將葉瑉領兩萬赤楓軍、周石亭領兩萬中軍留守洛陽!”
“敵將澹台鬥星領兩萬中軍前往滑台,欲斷我退路。”
接二連三的情報送到中軍大帳,元沐蘭不再猶疑,留兩千精騎看住倉垣守軍,讓他們不敢出城,確保腹背無憂。再給李伯謙補充兩千騎,命他堵住雍丘之敵,以防和倉垣形成聯手之勢,然後帶剩餘的四萬人轉道浚儀。
臨去之時,元沐蘭策馬來到陣前,道:“柳將軍大才,元某領教,他日若南朝不能遂將軍大誌,可投來平城,我主定不吝公侯之賜!”
敵人的器重,是對為將者最大的美譽,柳叔孫出現在城樓上,麵對十倍之敵,九日夜的不眠不休,調兵遣將,應策定謀,耗費的心血可想而知,但他的精神依舊飽滿如初,峨袍高帽,瀟灑神俊,道:“多謝元將軍,在下胸無大誌,牧守一城,此生足矣。還望將軍回稟爾主,有我一日在倉垣,倉垣不可克!”
城頭楚軍儘情高呼,道:“將軍一日在倉垣,倉垣不可克!將軍一日在倉垣,倉垣不可克!”
城下魏軍人人失色,沮喪之意彌漫全軍,元沐蘭放聲大笑,手取烏雲射雁弓,胯下黑麒麟如電前驅,眨眼間逼近十餘丈,三箭如流星,直衝城樓。
咄!
箭矢穿過柳叔孫的高帽,釘在了後麵的匾額上。
柳叔孫色變,知道元沐蘭手下留情,能射中高帽,自然也能射中他的腦袋。
楚軍頓時失聲!
魏軍歡呼起來,士氣複振,元沐蘭勒馬緩緩回轉,竟無一人敢射箭還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