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久無言!
朱睿震驚莫名,他無論如何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是胡人的血脈,還是後燕皇族楊氏的遺孤。說實話,因為麵貌近似胡人,和其他的兄弟姐妹大不相同,他也曾心生疑慮,可父親朱仁和幾個叔叔給他的解釋是親生母親乃西域某小國的公主,在朱仁遊曆西北時互相有了情愫,後來生育時難產而死,所以過繼到朱仁的正妻膝下撫養,等同於嫡子,從未因出身受過任何委屈。
以江東風氣大開的現狀,這種事在世家門閥裡多不勝數,聽起來沒有任何漏洞,可誰知全都是謊言?
二十多年的人生,被徹底的顛覆,朱睿倒也了得,隻恍惚了一柱香的時間,從震驚中清醒過來,道:“大將軍,此人並不可信……”
“自然,溫子攸一家之言,雖然合乎因明,但不足以取信天下。”徐佑緩緩起身,凝視著朱睿,道:“所以,我想留子愚兄在府內小住幾日,不知君意下如何?”
朱睿看到這封信時,就已知道不管真假,今夜不可能安然離開,甚至連生死都在徐佑指掌之間,他也沒有打算反抗,徒勞無功的反抗隻能讓自己顯得心虛,冷笑道:“大將軍,就算我真是這勞什子的楊氏族人,那也不過是塵土雲煙,複國的大夢,我做不來,更不屑去做!”
“有你這句話,總算揚州的水米,沒有白養了這麼多年!”
徐佑吩咐侯莫鴉明帶朱睿去後院休息,實際上是把他軟禁看管了起來,然後命下人前去請朱智,就說和朱睿把酒言歡,追憶往昔,豈能無江東諸葛在場?
朱智不疑有他,略作收拾,前往大將軍府赴宴。進了院子,被清明領著來到屋子裡,偌大的廳堂隻有徐佑一人,燈火昏暗如豆,四周的簾幕微微搖動,透著股冷冽的陰風,直衝肺腑而來。
咯吱!
關門聲響起,清明默默退了出去,朱智心知不妙,笑道:“大將軍,今夜可是鴻門宴?”
徐佑麵無表情,道:“是否鴻門宴,取決於朱刺史!”他向來稱呼四叔,這是少有的以官職相稱。
“哦?”朱智走到徐佑跟前,身形雖然瘦弱,可氣勢卻絲毫不遜色,道:“大將軍想好了麼?這時候稍有差池,很可能造成洛陽之戰的全麵崩潰!”
“恰恰相反!”徐佑似笑非笑的道:“攘外必先安內,秦州的事不了卻,我怕朱刺史用糧草來掐我的脖子,那才是真正的敗局已定!”
朱智輕輕撫須,盤算著徐佑突然翻臉的原因,口裡說道:“大將軍如此罪責節下,可是聽了什麼讒言?”
“哈哈哈!”
徐佑大笑起來,道:“朱刺史,此地隻有你我二人,又何必說這些掩人耳目的言辭?你對楊容嬰癡心不改三十年,將其遺孤撫養長大,再以神謨廟算,滅了西涼國,屠儘盧水胡,密謀奪取這關隴王霸之地,複後燕楊氏的國祚……而朱睿,就是楊容嬰的遺腹子,也是你計劃裡即將要登基的新帝,對麼?”
朱智的手猛的一揪,掉下來三五根胡須,朱睿的身份,是他內心深處最為緊要的秘密,可以說除過他自己,天地間絕不應該會再有第二人知道。
那,徐佑,又是怎麼知曉這一切的?
也在這一瞬間,他終於明白徐佑今夜敢於攤牌翻臉的底氣所在。
朱睿!
什麼召見各地太守,什麼留宴擺酒敘舊,全都是幌子,徐佑這是請君入甕之計,先把朱睿控製住,再誆了他孤身入大將軍府……
好手段!
朱智撚著手裡的斷須,沉聲道:“睿兒人呢?”
“喝多了酒,我安排住下了,朱刺史不必掛懷!”
人活著就好,還有補救的機會,朱智冷靜下來,眉頭微皺,道:“大將軍,睿兒乃我大兄的嫡親子,自幼在富春長大,和那後燕楊氏的遺孤斷斷扯不上乾係。況且,楊伏都被沮渠成業夷族,十七個兒子、三十二個女兒全部死在了台城,數十年來,誰也不曾聽聞有什麼後人在南北各地活動,突然出現所謂的遺孤,我怕大將軍受了奸人蒙蔽,故意離間我等……”
“朱刺史巧舌如簧,我所不及!”徐佑笑的溫和,道:“今夜,我不和你分辨是非對錯,隻問你一句:這件事,你到底認,還是不認?”
“大將軍舌燦蓮花,江東無人不知,我隻能望之項背!”朱智針鋒相對,道:“至於說此事,純熟無稽之談,節下該怎麼認?就算節下違心認了,鬨到朝廷,大將軍口說無憑,估計也沒人會信。”
“好!”
“好!”
“好!”
徐佑連說三個好字,眉角微微上挑,道:“既然你不肯承認,那我也無話可說。不過,眼瞧著和魏軍開戰在即,經過府中各司商議,準備征調安定郡太守朱睿和其麾下的白馬鐵騎隨大軍前往洛陽,刺史可有異議?”
請君入甕之後,便是狠辣的釜底抽薪,朱智聽在耳中,如芒在背,忍不住道:“大將軍意欲讓朱睿出任何職?”
徐佑淡淡的道:“朱睿驍勇,不懼死,可作三軍先鋒,為我之利刃,以挫魏軍銳氣!”
話裡威脅的意思很明白,他要把朱睿握在手裡,讓朱智投鼠忌器,乖乖的在秦州供應糧草,若有妄動,很可能在兩軍陣前,用合法合理的布局巧妙的送朱睿歸西,然後徹底絕了朱智的複國夢。
朱智終於變了顏色。
三十年來,為了楊容嬰,他披肝瀝膽,苦心把朱睿培育成人,又曆儘千辛,幾乎背叛了血脈相連的江東父老和家族親朋,幽暗中踽踽前行,終於見到了成功的曙光,若是在這個時候弄丟了朱睿的性命,九泉之下,哪裡還有臉麵去和容嬰重聚?
和徐佑明裡暗裡交手至今,他還是第一次陷入了絕境!
不出手則已,出手就是雷霆,
他還是小看了徐佑!
“為國征戰,馬革裹屍,原是我輩該儘之責!”朱智慢慢的低下了頭,看不到臉上的表情,道:“可我還是想厚顏跟大將軍求個情,念在睿兒是朱家難得的好苗子,可否允他留在安定郡,再隨我曆練一些時日?”
“戰場之上,生死之間,豈非最好的曆練?”徐佑的角度看過去,正好可以看到朱智的頭頂,沒有籠紗帽遮掩的頭發已經有些花白和稀疏,突然心頭浮上幾許惆悵,卻終究還是回歸現實,漠然道:“此事已成定論,更改不得,並不是我駁刺史的臉麵。”
家國天下的千秋大運,諸夏民族的萬世之基,比較起來,人與人間的那點情分,此時此刻,顯得那麼的微不足道!
屋內的空氣徹底冷到了極點,沉默了一會,朱智再次抬頭,善意、笑意和虛情假意,都在閃爍的明暗眸光裡消散遠去,拱手,作揖,那就不死不休!
“既然這般,請大將軍允我告退!”
“來不及了!”
徐佑歎了口氣,道:“接下來擺在刺史麵前的無非兩條路:一,以牙還牙,讓朱信出手抓了某個我在意的人,使我心生忌憚,不敢動朱睿分毫,甚至禮送他出府,與你暗中做個交換。而你則可以繼續當這個秦州刺史,繼續和我虛與委蛇,另找時機再圖謀你的複國大業。至於何時才算最好的時機?我估計,至少得等你找到天公寶藏,有了錢財招兵買馬,才會和朝廷反目;二,鋌而走險,今夜回去之後,串聯梁州軍、禦朵衛和幽都軍,殺出長安往西去,搶先占據涼州之地。複國嘛,沒了長安,還有武威,說不定還打算經略西域那數千裡疆域——雖說西邊荒僻了些,但也總比一無所有要好得多了……”
朱智臉色數變,心裡如驚濤駭浪,但是依舊默不作聲,靜聽徐佑的後話。
“可這兩條路,都已經走不通了!”
徐佑好整以暇的道:“沮渠烏孤叛亂一案,疑點重重,據俘虜的親衛們交代,張掖公府曾養著一位修為高深莫測的小宗師,此人名叫於涉歸,在兩軍對壘時於盧水胡的中軍大帳出沒過,後來不知所蹤。今日秘府接到線報,於涉歸正潛藏在朱刺史的府上,我已命左彣帶兩千精銳圍住了四周,還有清明和另外一位三品小宗師從旁協助,諒他插翅難逃。”
他笑了笑,道:“不管這個於涉歸是不是朱信,也不管他是二品還是三品,若想活命,還是乖乖的來秘府把前後經過解釋清楚。刺史也不必緊張,殺沮渠烏孤和眾多盧水胡將領,興許無罪,反倒有功,隻是走個過場,給上下各方一個交代就是!”
沒了朱信,朱智就是無牙的老虎,危險程度急劇降低,他收斂心神,道:“大將軍看來是執意要和朱氏為敵了?”
徐佑豎起食指,輕輕搖了搖,道:“糾正一點,我對付的是你,而不是朱氏。朱氏的當代家主是朱仁,你代表不了朱氏,刺史千萬莫要搞錯了!”
“是嗎?”朱智故意露出嘲諷,試圖激怒徐佑,道:“我諒大將軍不敢強留我……”
“我當然不會強留刺史,隻不過刺史的另一條路,這會也應該被堵死了!”
徐佑轉身走向正中高台的主位,道:“城外梁州軍營地,檀孝祖已帶親兵進駐,他跟隨江夏王坐鎮荊州多年,梁州軍素服其威,哪怕你收買了大半校尉以上的武將,可那些位在中層和底層的部曲們,隻認檀孝祖的帥旗,誰敢跟著你造反?禦朵衛倒是有些棘手,姚昉和你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鐵了心站在你這邊,沒有五萬悍卒和數千人的傷亡,想要儘殲這支部曲,無疑癡心妄想……”
話音剛落,冬至走了進來,附耳低語了幾句。徐佑撩起袍擺,正襟危坐,居高臨下,遠遠的望著朱智,笑道:“幸好,刺史打起了山宗的主意,這段時日,又引著山宗和姚昉多次飲酒作樂,兩人廝混的很是投緣。我剛得到的消息,今夜山宗在府內設宴,回請姚昉和他的心腹七八人,又用大手筆邀了長安三大名歌姬中的兩位前來獻藝,席間賓主儘歡,姚昉酩酊大醉,山宗取了他的貼身令箭,又偽造手諭,威逼其心腹一人投誠,騙開了禦朵衛的營門,幽都軍和翠羽軍聯手,兵不血刃的俘獲了禦朵衛全軍!”
“你……”
朱智隻覺得眼前微黑,胸腔裡氣血翻湧,差點吐出血來,又強撐著咽了回去,臉色蒼白的道:“山宗果然是你放出來的誘餌……”
“不錯!我知道瞞不過刺史,但我也知道,刺史手裡握著山宗的把柄,自以為能夠將計就計,把山宗真正的收歸己用,還能兩麵為間,在緊要關頭給我傳遞假情報……殊不知山宗那點陳年舊事,早已完完整整的稟告於我,我也承諾日後為他清洗汙名,堂堂正正的重回河內山氏!”
徐佑字字如刀,道:“聰明反被聰明誤!朱刺史,你太自負了,諸葛亮尚有街亭之失,你又何德何能,敢把主意打到我的心腹大將頭上?”
朱智譏笑道:“不要假仁假義,山宗這樣的刀,用起來傷人傷己,早晚要被兔死狗烹……你敢說從來沒有動過這個念頭嗎?”
“哈哈哈!”
徐佑的眼神裡滿是憐憫,道:“你覺得山宗是溟海盜出身,性情暴戾,酷愛殺俘,總是給我惹麻煩,所以我必定會棄若敝履,殺了他以免後患?朱刺史,人心固然可懼,但不是人人都像你一般沒有心!山宗隨我征戰沙場,死人堆裡打出來的情分,哪怕被禦史彈劾,被門閥憎惡,被萬民所指,他是我的部曲,我就保他平安無恙!而你呢?”
徐佑突然高聲,威嚴不可侵犯的聲音在大堂裡回蕩,道:“溫子攸為了你出生入死,結果求一歸隱而不可得,派人銜尾追殺,何等齒冷……你是不是好奇,我怎麼得知你複國的計劃,又怎麼得知朱睿是楊氏的遺孤?正是因為你的無情無義,溫子攸歸隱之前,送來一封信,詳細告知了你的所有謀劃,你今日敗北,不是敗給了我,而是敗給了溫子攸,敗給了你自個的權謀!”
朱智喉頭一甜,唇角溢出血跡,雖然不知道溫子攸如何得知朱睿的身份,但以他的驚才絕豔,又知道了自己那麼多的密謀,從中推算出來也在情理當中。
隻恨,隻恨棋差一招,沒能在高平縣把溫子攸留住!
“徐佑,這一局,你贏了!”
朱智笑的歇斯底裡,道:“對,我是要為楊氏複燕國,是要把睿兒推上燕國的帝位,但是所有這些,你都口說無憑,沒人會信你的鬼話。明日,我會上表朝廷,言稱被你欺淩,無法在長安立足,故辭去秦州刺史一職,然後回到金陵。從今往後,你的敵人,就是我的朋友,我會好好的看著你,如何從大將軍的寶座上摔落塵埃,生不如死!”
“朱智,你總是以為,我會忌憚顧陸朱張的威勢,會忌憚你在背後搗亂,會因為不誤和魏軍作戰的大計,暫時容忍你的所有大逆不道……你想錯了!”
徐佑拍了拍手,從大堂後麵走進來三個人,輔國將軍朱禮、禦史中丞張籍和尚書右仆射陶絳。
“還想回金陵獻讒言,挑撥離間,斷我糧餉?來不及了!”
“四弟,你……哎!”
朱禮痛心疾首,朱睿的身份他是真的不知,還當確實是朱仁在外麵和某個西域公主生的兒子,方才聽聞了前因後果,頓時對朱智氣不打一處來,可又心疼自家兄弟,那種滋味,真是無法言說。
張籍同樣歎了口氣,雙手攏在袖裡,沒有開口。吳郡四姓一體,可朱智自絕於家族,自外於朝廷,又該怎麼幫?又能怎麼幫?
陶絳卻不用留情麵,神色冷峻,前跨兩步,斥道:“朱刺史,你受皇恩實重,這般圖謀,可對得起主上嗎?”
朱智驚的幾乎失了方寸,道:“你們……你們怎麼來了?我……我一直派人盯著詹文君,秘府不可能瞞著我偷偷的送你們來長安……”
徐佑笑道:“那得多謝朱刺史給我送來了祝元英,風門因此欠了我的好大的人情,以風門的實力,秘府做不到的事,比如避開你的耳目,秘密運送幾個人來此地,對他們而言,不過探囊取物而已!”
滿盤皆輸!
原想著事不可為,退回金陵,照樣可以圖謀後算,他的身子尚算康健,朱睿更是壯年,熬下去未嘗沒有彆的機會。
可,可現在……
徐佑今夜步步為營,以先發製人的先機、天衣無縫的算計和歹毒狠辣的言辭,一點點攻破了他的心防,其實就是為了誘使他親口承認朱睿的身份,然後由朱禮、張籍和陶絳三人聞知!
朱禮代表著自家,張籍和朱氏親密,可和徐佑也親密,陶絳更是代表主上,這三人互相製衡,又互相為證,把朱智牢牢的釘死在叛國的恥辱柱上,再無翻身的可能。
噗!
朱智以手捂心,踉蹌後退幾步,仰天吐了一大口鮮血,臉如金紙,萎靡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