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瑜沒有猶豫太久。
他畢竟是一代雄主,拿定主意,立刻雷厲風行,沒有采納崔伯餘的計策,而是讓太常寺發國書給南楚,措辭嚴厲之極,稱若不退兵,由此引發的嚴重後果,由楚國全部承擔。
然後令黃淮沿線的州郡進入戰時狀態,對所有犯境之敵予以迎頭痛擊,不得畏敵避戰,違者以軍法處置。
同時抽調中軍三萬人為先鋒,由斛律提婆為左衛將軍,拋卻輜重,允許沿路就食,日夜兼程,疾馳救援洛陽。其實大家心裡都清楚,由於楚國前期的戰略欺騙,保證了行動的隱蔽性和突發性,加上來回請示耗費的時間,等斛律提婆率兵趕到,豫州定然保不住,唯有寄希望於洛陽城堅,糧草武備充足,應該可以抵擋一段時日。等中軍一到,前後夾擊,或可扭轉戰局。
不過,三萬人委實太少,等斛律提婆離開平城,元瑜又開始下詔征調六鎮精銳往平城彙聚。隻是六鎮在柔然入侵時受創太過,至今沒有恢複元氣,據度支部和七兵部估算,頂多隻能再征調五萬人,超出這個數字,後勤補給跟不上,怕是會釀成可怕的兵禍。
原本這支軍隊的主帥非元光莫屬,可發生了讖謠那樣的事,元瑜怎麼敢放心起用他?選其他人又恐鎮不住六鎮那群無法無天的驕兵悍將,正犯難間,高騰瞅準機會進言,推舉武川鎮鎮都大將高遠為主帥。
內行令舉賢不避親,元瑜卻沒有徹底昏聵,當即駁了此議,召大和尚靈智入宮卜算吉凶,誰想派去的人回稟說靈智還在永寧寺閉關參禪,無法入宮麵聖。
之前大將軍元光送給靈智一封信,據皇鳥探查,信裡其實隻寫了一個“佛”字,不成想靈智覽信後直接吐了血,然後宣布閉關至今。他非是怠慢皇帝,而是實在出不了關,元瑜雖然很是不悅,但也沒有太過計較,改召康靜問對。
康靜入了太極殿,端坐如鬆,身姿似鶴,美髯無風而微動,好一派仙風道骨,和在崔伯餘府中時的戲謔無常,簡直判若兩人。他從容回道:“昨夜臣觀星象,太白犯南鬥,主有國戰迸發,且有大將會叛變,征兆不吉。陛下當慎重挑選領軍之人,則戰局尚有轉機!”
元瑜歎道:“真人所言甚是!國難思良將,滿朝文武,竟無堪用之才……”
康靜笑而不語。
元瑜又問道:“以真人之見,誰可為朕分憂?”
康靜道:“戎馬之事,非修道之人可妄言,然而臣昨夜亦見京城北麵上空有將星搖動,陛下可派人尋覓,解南線之危,天命正應在此人!”
“北麵?”
元瑜沉吟良久,猛然驚覺,道:“秀容公主府,豈不正在北郊?”
楚魏兩國的戰鬥先在最東線的碻磝打響,碻磝位於濟水南岸,是北魏濟州的州治,領五郡十五縣,曆來為兵家必爭之地。
濟州共有鎮戍兵一萬兩千人,駐紮碻磝的有六千人,濟州鎮主尉遲鸇勇而無謀,自恃有六千控弦之士,並不把翠羽軍和剛剛成軍不久的赤楓軍放在眼裡,幸而諮議參軍屈竑死命勸阻,以平城還沒有決定是否和楚國開戰為由,打消了他立即出兵迎戰的念頭。不過尉遲鸇並不死心,先派五名斥候前去偵查,觀其兵甲軍容,再判斷該如何應對。
兩個時辰後,斥候回報說赤楓軍全在戰船上駐紮,沒有登陸,而翠羽軍軍容不整,隊伍散亂,上岸後安營於城南二十裡外的長星坡,營寨紮的不得章法,防禦更是稀鬆,士卒一個個滿麵倦容,尚在周邊的森林裡伐木采石,製造攻城器械,私底下頗有怨言。
尉遲鸇大喜,道:“敵軍遠道而來,舟車勞頓,又不知惜力,導致部曲怨憤,軍心不聚,今夜正是敗敵的良機!”
屈竑還是勸阻,要他謹慎行事,出戰不如守城,等待皇帝的詔令。尉遲鸇嫌其聒噪,拔出刀劈在案幾上,怒道:“蠢貨!主上不會罪責打了勝仗的將軍,那些卑賤的島夷隻不過是我們鮮卑人養在圈裡的豬羊,就算殺光了也無妨!”遂留屈竑帶一千人守城,等到夜幕降臨,親率五千精騎襲營。
奔至營門,尉遲鸇張弓搭箭,一箭射中轅門,身後千餘支火箭跟著齊射,眨眼間遍地火光,劈裡啪啦的柴木和帳篷燃燒,夾雜著喊殺聲和馬蹄聲,直衝了進去。
“不好!中計!”
營寨內空無一人,尉遲鸇急忙勒馬,正在這時,茫茫夜色裡突然響起戰鼓的轟鳴,四麵八方似有無窮無儘的伏兵出沒,竭力嘶喊著快撤,前隊慌慌張張的調轉馬頭,後隊不知所以,還在前行,前後碰撞到一起,隊形頓時大亂。
埋伏在坡後森林裡的三千翠羽軍仰天齊射,這種新式的反曲弓第一次應用於實戰,結合遠超這個時代的煉鋼技術造出來的破甲箭,效果立竿見影,僅穿著皮甲和裲襠甲又擠成一團的濟州軍根本沒有反抗的餘地,紛紛中箭墜馬而亡,短短數息之間,連續三波箭雨奪走了將近一五百多人的生命,尉遲鸇不敢戀戰,重整隊形,領兵倉皇逃去。
疾馳五裡,回頭看後麵沒有追兵,尉遲鸇稍稍安心,正尋思是就此回城,擇日再戰,還是迂回一下,繞到長星坡後麵去尋找敵軍主力,忽然前方燃起無數火把,蔓延千餘步,猶如火蛇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翻騰遊弋。他剛才偷營不成,吃了悶虧,正憋著一肚子的火氣,見素來羸弱的南人竟然敢野戰,登時氣血上湧,怒吼道:“跟我殺!”
雖然剛剛經曆了伏擊,但魏人畢竟善於馬戰,剩餘的四千精騎迅速調整馬步,擺出衝鋒的陣型,高喊著鮮卑人的口號,騎槍以繩環背在身後,槍鐏插在馬鐙裡,保持全身穩定,然後取弓搭箭,準備進入射程後先放一波再挺槍突陣。
三百步!
嗖!嗖!嗖!
仿佛火蛇的獠牙從黑暗裡探出,密如蝗蟲的弩箭夾帶著呼嘯的風聲射向衝鋒的騎兵,從夜空俯瞰,魏軍的陣型突兀的往裡凹進去一個巨大的扇麵。
尉遲鸇徹底被打蒙了,按照以往和楚軍作戰的經驗,這個距離根本不可能受到弓弩的打擊,就算偶爾有零碎射過來的箭支,那也是強弩之末,射在身上跟撓癢癢似的,所以沒有提前撐起傍牌,導致傷亡慘重。
“舉盾,舉盾!”
騎兵盾也叫傍牌,西漢以來就是騎兵的製式裝備,《太白陰經》和《武經總要》裡都有記載,魏軍的傍牌是六十公分厚的圓木盾,正麵裹著熟牛皮,防禦能力甚佳,可以有效減少騎兵在衝鋒到接刃這段死亡距離裡的傷亡率。
二百步!
又是一波弩箭,比剛才更加的密集,魏軍如風吹稻田,成排成排的倒下,不少人是被同一支弩箭洞穿,這樣強橫無匹的弩機簡直聞所未聞,裝備的輕甲和傍牌根本毫無用處。尉遲鸇咬著牙,心裡默念著頂住,頂住,隻要衝到三十步內,以騎兵的力量,這將會是單方麵的屠殺。
然而作為萬鈞弩的初次亮相,注定不會給尉遲鸇這個機會。到一百五十步時,似乎可以聽到弩機扣動懸刀的聲音,千萬支箭遮蔽了夜空,從容又冷酷的收割著鮮活的人命。尉遲鸇幸運的躲過了死神的眷顧,肩頭中了一箭,穿透了甲胄,把他淩空帶起後飛,重重的落在了地上。幸好被親衛匆忙救起,換了馬匹,他也終於從盛怒裡清醒過來,再繼續衝下去,恐怕還沒有看到敵人,全軍就要因為可怕的戰損率而潰敗。
有人勸道:“鎮主,楚軍強弩環伺,正麵不可能突破,不如繞行左右兩翼,誘使他們變陣,變則生亂,可趁隙大破之!”
這是騎兵對付步兵的經典戰術,分襲繞後,轉向突擊,敵人變陣則必亂,不變就是人肉靶子。可恢複了冷靜的尉遲鸇果斷的表示拒絕,下令全體左轉往西去,催馬脫離戰鬥。隻要保存有生力量,等到天明,再來尋這幫殺千刀的島夷報仇。
他的選擇某種程度來說是正確的,因為楚軍的左翼是大片大片的窪地,摸黑衝過去保證再也出不來。左翼燃起的那密密麻麻的火把,隻是數十名敢死之士每隔十餘步點了多支火把,製造出列陣以待的假象。
魏軍當然也知道附近有窪地,隻是他們匆忙撤出長星坡,還沒喘口氣又發起衝鋒,加上被那些火把迷惑,很難準確的估算距離窪地多遠,而人的潛意識會以為敵人可以列陣的地方,肯定不是窪地。但尉遲鸇畢竟是戎馬多年的老將,以敏銳的觸覺避開了這片死地,斷尾求存,稱得上果決和明智。
站在高台的齊嘯看到尉遲鸇撤離,笑道:“我還真想讓他衝過來試試看……”
騎兵對步兵擁有巨大優勢,一是機動性,可以從容進退,襲擊、騷擾、切斷補給、製造混亂,並挑選對自己最有利的戰場;二是衝陣時龐大的衝擊力和壓迫感。雖然步弓的威力和射程都大於騎弓,混合花陣的殺傷力也不可小覷,但是為何往往在對陣騎兵時敗多勝少,就是因為這個時代的兵員素質和軍事訓練都遠遠不足。人心容易恐懼,恐懼會成幾何倍數的傳染,當視野內可以看到的駿馬踏著飛揚的灰塵排山倒海的襲來,握得住槍已經是一等一的好兵,更多的是兩股戰戰,一觸即潰,根本不可能進行預估當中的完美抵抗。
翠羽軍從成軍的那天起,接受的就是脫胎於後世的嚴格的科學軍事訓練,和這個時代那些所謂的強軍並不相同。比如隊列變換,隻是翠羽軍基本的訓練科目,可以保證不會在麵對騎兵的變向襲擾時發生足以導致敗局的雜亂無序,而監軍司的存在,更是加了層雙保險,所以齊嘯渴望尉遲鸇失去理智的衝過來,讓翠羽軍在占據有利地形的先決條件下和魏國精騎交交手,為以後可能發生的決戰提供點有價值的經驗教訓。
可惜,尉遲鸇沒有上當!
不過,齊嘯之所以選擇長星坡安營,就是因為那裡居高臨下,後有大麵積的森林可藏伏兵,前麵有窪地和河槽地來限製騎兵的運動範圍,隻需要堵住窪地旁的歸路,就能讓對方按照我們的意圖往西逃竄。
西邊,自然不是好去處!
“擂鼓,佯作追擊,送尉遲將軍一程!”
葉瑉的赤楓軍早就在入夜之後通過戰船沿水路輸送到前方二十裡外登陸,然後急行軍繞了回來,在一個叫高家溝的地方埋伏。這是倒V型的河道衝擊溝,因乾涸成了車馬必經之路,從這裡往北,可以渡過馬夾河最淺的地段撤回碻磝城,也是尉遲鸇最有可能選擇的路。
五百輛偏廂車為外圍,五百持山刀的披甲士在第二道,三千楓槍架在第三道,五千弓弩在後,而最裡麵的是五十架三弓床弩。這是常見的步兵防禦騎兵的車陣,並不出奇,然而山刀之崩裂,楓槍之堅銳,元象弓、萬鈞弩之淩勁,還有三弓床弩的無堅不摧,以最優秀的步兵裝備最先進的兵器,麵對的又是連戰皆疲的逃逸之軍,勝負不言而喻。
隨著天幕溢出第一道光亮,高家溝前滿是魏軍的屍體和失去了主人的戰馬,打掃完戰場,清點傷亡,自濟州鎮主尉遲鸇以下,魏軍死傷三千餘人,加上之前陣亡的人數,幾乎算是全軍覆沒。
葉瑉旋即揮師和齊嘯會合,發兵碻磝城,留守碻磝的參軍屈竑接到尉遲鸇兵敗身死的消息,立刻棄城渡過濟水,遠遁而去。
楚軍占領了碻磝,初戰告捷!
此戰看似贏得容易,其實背後牽扯到無比複雜的謀劃和籌備,這也並不是某位將軍的個人智慧,而是改革軍製後量變引起的質變。
碻磝位於黃河下遊的平原地帶,千百年來黃河多次改道衝刷,形成了獨有的崗、坡、窪相間地貌,參軍司根據秘府搜集的情報事先製定了詳細的作戰計劃,把天時、地理、水文以及魏軍主帥的性格等等因素全部列為必要的計算條件,如何誘敵,如何阻敵,如何困敵,如何破敵,仿佛商賈做生意一般,錙銖必較,算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虎鈐堂的學員很早就明白了這一點,戰爭是數字遊戲,敵我雙方的人馬、裝備、補給、士氣和其他種種,都可以精確的提前預估並進行沙盤推演,從而算出勝負。
正如這次碻磝會戰,尉遲鸇被算的底褲都露出來了,焉有不敗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