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覆海是秘府的人,最突出的優點是穩重,由冬至親自安排到於忠身邊作為他和江東這邊的聯絡人。於忠出身於氏,又在侯官曹身居高位,有他策應,霍覆海幾乎沒有任何暴露的危險,隻要夠穩,就足可完成任務了。
“去歲司州霜旱,又遇兵災,今春平城將有大的糧荒,太史令王亮觀天象說有異兆,提議遷都,要把蘭京從平城遷往鄴城。崔伯餘極力阻止,立陳三可三不可之議,主上的念頭如何,現在還不清楚……”
“今日廷議,主上任命崔伯餘為太常令,準備改革禮製和官製,進一步推行漢化。不過,改革裡最重要的是,崔伯餘提出在全境實行均田製和三長製,廢黜宗主督護製,這將從根本上消弱鮮卑大姓和地方豪族的權力與利益……”
“嵩山道人康靜屢次顯現道法神妙,又清整道門,自號天師,廢除三張偽法,講經論道,施術弘教,主上越發寵信,欲賜其真君名位,近來與大和尚靈智有並駕齊驅之勢。此人胸懷錦繡,頗通權謀,又得崔伯餘鼎力相助,道門興盛可期,然而若我所料不差,和佛門的衝突也將愈演愈烈……”
“白鷺從南邊傳回來的消息,說楚帝對姚晉大為不滿,意欲興兵收複梁州。對此,魏廷內外並不在意,也沒有過多的關注,就算想關注,也有心無力……”
於忠不愧是外侯官出身,簡簡單單的幾句話,把最近魏國朝野發生的幾乎所有大事概括無餘,然後由霍覆海再複述一遍,確認字句無誤,這才輕鬆的笑了笑,拍了下霍覆海的肩頭,道:“霍老弟,北邊還住得慣嗎?”
霍覆海憨厚的笑了笑,道:“挺好的!”
說完這句就沒了下文,於忠已經摸透他的脾氣,道:“若有哪裡覺得不舒服,隻管告訴我。去國千裡,提著腦袋做事,可彆委屈了自己。”
“知道了,有勞龍雀關心。”
霍覆海把手裡一枚做工精致的銅鼠遞了過來,這是秘府用來傳遞消息的小玩意,尾巴有機關,開的方法不對,會流出鏹水銷毀裡麵的紙張。
他打開後取出來,情報用反切碼寫成,連於忠也看不懂,翻譯出來隻有兩句話:北疆生,明月照平城。
於忠眉頭挑了挑,反複念叨了幾遍,道:“府主的意思是?”
“儘一切努力,把這兩句讖謠傳遍平城,小兒會唱,朝野俱聞!”
於忠沉吟了一會,道:“若是為了對付元光,其實大可不必。元大將軍已上表辭職,似是無心軍務……主上當然殷切挽留,但也不會讓他繼續擔任大將軍,估計等新官製實行之後,就會任命他為三公之一……”
霍覆海靜靜的道:“府主讓我告訴龍雀一句話:活著的元光,就是我們最大的敵人!”
“我懂了!”
於忠點了點頭,燒了紙,把竹鼠交給霍覆海,掀開帳篷走了出去。霍覆海等於忠走遠,以反切碼把他剛才說的情報整理好,裝進竹鼠裡,然後趁著去買酪漿時交給店裡的夥計。夥計又把竹鼠放進和楚國來的白烏商交易的貨物堆裡,順利的通過了城防和邊境的檢查,於二十天之後,落到了秋分的手裡。
秋分的陰書司負責把情報翻譯出來,再交給冬至,等到了徐佑的案頭,映入眼簾的文字就如同於忠站在麵前,一言一詞,絲毫不差。
附在情報後麵的還有各級負責人的批示意見,秘府詹文君重點關注的是糧荒對老百姓的影響,長史魯伯之重點在推行漢化可能會引起的胡人高層的不滿和朝局動蕩,譚卓則對遷都之議大感興趣,參軍司何濡隻寫了四個字:西征無憂!
徐佑正在審閱兵曹報上來的新軍銜改製方案,這個方案由兵曹掾朱相牽頭,中兵曹和外兵曹等佐助,目前來看,尚有很多缺點,考慮也不完備,但是這個事不急,貿然改製影響各個方麵,徐佑的打算是等滅了西涼,他的威望抵達頂峰之後再來推動,那時反對的聲音不會太大,
魚道真坐在他旁邊輕聲讀著這份情報,聽到何濡最後的四字,徐佑笑了笑,道:“你怎麼看?”
“去年北虜和柔然一戰傷到了元氣,加上天災,原該休養生息、輕徭薄賦,給國家和民眾喘息的機會才對。可元瑜這麼亂來,恐怕一著不慎,就把奄奄一息的魏廷給徹底搞死了……”
徐佑笑道:“元瑜豈是蠢人?他也知道該休養生息,但是相比休養生息,對魏國最大的威脅是鮮卑貴族和漢人高門之爭,不解決這個迫在眉睫的難題,魏國將不複存在。所以元瑜要趁著大勝柔然的聲威,強行推進全麵漢化,將手握重權且占據了太多土地和利益的鮮卑貴族們打壓下去。俗語說的好,錯過了這個村,再也找不到這個店了……”
“大將軍說的是!元瑜這些年的皇帝不好當,受各部族和八大姓掣肘太多,所以想提拔漢人立於朝堂,來形成平衡的力量,讓鷸蚌相爭,他好漁翁得利。崔伯餘正是利用元瑜的這個心思,極力逢迎,大肆倡議漢化,才有了今日的青雲直上!”魚道真好歹做過神師,對國家大勢頗有見解,尤其對人性悟得通透,俏臉帶著幾分譏嘲,道:“隻可惜崔伯餘能謀國,不能謀身,鮮卑貴族豈是好對付的?我怕他重蹈商鞅覆轍……”
這番話極有見地,徐佑誇讚道:“都說崔伯餘的才智尚在張良之上,你我能瞧破的危局,他卻深陷其間,不能自拔,雖有神國之謀,實際差子房遠矣!”
說話間詹文君走了進來,魚道真忙站起行禮,恭敬的道:“夫人!”
“道真也在呢?坐吧,都是自己人,不用多禮!”詹文君對魚道真雖然沒有什麼好感,但也不會因此露出厭惡的神色,徐佑要成大事,又是急需用人之際,她有才乾,那就人儘其才。
徐佑注意到詹文君手裡拿著卷宗,卷頭插著三支墨羽,意思緊急等級在三品以上,在秘府的規章裡需要立刻處理,道:“什麼事?”
詹文君把卷宗遞了過去,道:“文魚司找到酆都山的所在了!”
魚道真低垂著頭,束手躬身,道:“大將軍,夫人,請容我先行告退……”
徐佑收服她後,兩人曾約法三章,凡與六天有關的事,魚道真若不願意,可以置身事外。徐佑點點頭,道:“去吧!”
等魚道真離開,徐佑打開卷宗,仔細看完,平靜的問道:“確定了嗎?”
“文魚司跟隨苦泉等人到了湘州零陵縣,此地三麵環山,瀟湘二水彙聚,河川溪澗縱橫交錯,都龐嶺、萌渚嶺、九嶷山、四明山等山脈綿延千裡,他們入山後失去了蹤跡,文魚司耗時半年之久,潛行打探,終於確定酆都山應該就是位於群山之中的紫陽山。此山高八百餘丈,周遭三四百裡,東為驚浪之峰,西拒奔牛之壟,南則驅羊之勢,北起走蛇之峭,人跡罕至,正是藏匿六天的好地方……”
“湘州……”
徐佑眉頭微皺,指節輕輕的叩了叩案幾,道:“湘州刺史庾瀛這些年政績如何?”
詹文君的案頭早擺滿了江東各州刺史的詳細卷宗,不假思索的道:“無功無過,平庸之輩!”
“若不是平庸之輩,也不會坐視六天在自己眼皮底下搞風搞雨!”徐佑道:“主上在新亭繼位時,庾瀛曾獻祥瑞勸進,算是有大功……這樣吧,我會和庾朓商議,把庾瀛召入金陵,另擇地安置,湘州刺史改由張槐接任。”
“夫君信不過庾瀛嗎?”
“庾瀛治湘多年,正是六天發展壯大之時,由不得人不起疑。”徐佑提筆在北魏的情報卷宗上批了幾個字,遞給詹文君,道:“先召他回來,再慢慢查吧,真金不怕火煉,要是沒做虧心事,也不怕鬼敲門。況且對付六天,庾瀛遠不如張槐,張槐聰明絕頂,去了湘州暗中布局,彆打草驚蛇,等我西征回來,再和這群賊子算總賬。”
詹文君接過卷宗,見上麵圈閱了一行,是關於楚國即將對梁州興兵的消息,後麵批示了細密的蠅頭小楷:
訛獸計劃繼續深層推進,三月之前,保持計劃的完整和絕密……
訛獸,《山海經》裡記載的一種異獸,主欺詐和謊言,言東而西,言惡而善,食其肉,言不真。
詹文君道:“在和外曹官的對抗中,秘府已經完全占據上風,白鷺在金陵的一舉一動皆在監控之內,凡是從長江以南傳回長江以北的情報,沒有我們的認可,彆想有片紙隻字進入平城。”
以姚晉和梁州為幌子,遮掩伐涼的真實意圖,這是屬於這個時代最大規模的一次戰略欺騙行動,秘府隻手操控,翻雲覆雨,呈現出強橫無比的力量。
詹文君身為府主,注定要從此戰中響徹南北各方,成為被人敬畏、被人厭惡、被人憎恨甚至被人殺之而後快的重要角色。
她尚未準備好以耀眼的姿態出現在世人麵前,但很久很久以前,她已經準備好站在徐佑的身旁,並隨時為他獻出一切,包括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