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抵達的是西湖社的周雍、巫時行、王戎、杜盛、沈孟、鮑虎,六人一個不拉,接到請柬後悉數相聚錢塘。他們這些年各有際遇,王戎和巫時行經過察舉入了仕途,不過由於出身,擔任的大都是郡縣裡的濁官,周雍居家講學,門生過百,已經是當地小有名氣的儒家,鮑虎則閉門苦讀,不為名利所動,學識愈加的精進,沈孟四處遊曆,觀山水、見世情,讀萬卷書,亦行萬裡路,精華內斂,舉止沉穩,杜盛卻還是那個曾經的少年,保持多年前的純真和開朗,沒有多大的變化。
見麵後自有一番不同尋常的熱情,隻是如今徐佑和他們的身份差彆巨大,不同的性格表現出來的相處方式也不一樣,如鮑虎難免顯得拘謹,周雍反而略覺疏離,王戎和巫時行賠著小心曲意奉迎,沈孟則談笑如常,杜盛是最自在的,嬉皮笑臉的道:“大將軍有什麼好關照小弟的?”
其實他無心仕途,要什麼關照?隻差上來摟住徐佑的脖子喊一聲兄長你混的不錯,這股子發自內心的親切讓徐佑笑了起來,道:“聽說你要成親了?需要什麼告訴我,千萬彆跟我客氣。”
杜盛和同鄉士族家的女郎定了親,雙方知根知底,脾性合得來,明年迎娶過門,也算是幸事,聞言大喜,道:“大將軍若肯撥冗來喝杯酒,寒家上下,必定銘感五內!”
“你我自家兄弟,成親怎能不去?”徐佑笑著應承下來,心裡卻知道杜盛極有分寸,不會拿著他的許諾信口開河,這樣的朋友交往的放心,也比旁人更加的可靠。
把六人安排在書院的齋房裡,這些是徐佑微末之時的知己,和彆人待遇不同,由他親自設宴款待,並特地邀請了袁青杞作陪。佛道和解起來很困難,但儒道之間同源同種,彼此沒有什麼世仇,倒是可以先結個盟,聯絡聯絡感情。
見到左神元君,杜盛激動的臉蛋通紅,站起來不敢落座,問了才知道,杜氏一門篤信天師道,杜氏家主對袁青杞的道法神通推崇備至,每次見到都執禮甚恭,以杜盛這個輩分根本沒有湊到跟前說話的資格,更彆說像今日這樣對坐共飲了。
徐佑似笑非笑的看了看袁青杞,這個在他麵前從來保持不了高冷形象的女郎,麵對外人時卻是飄然塵世之上的仙風道骨,強烈的反差很容易給當事者一種驕傲的錯覺和獨占似的快感。但徐佑道心玄微已成,不會像普通人這樣的俗不可耐,隻是覺得很有趣,或許人世間所有的高高在上,都源於自我偽裝和所要扮演的身份角色,帝王有無奈,貴人有淒苦,道士無清淨為卻要爭鋒,和尚四大皆空可求財求地,這是仰望的那些人看不到的另一麵。
宴席進行了一個時辰,袁青杞平易近人,說笑不忌,給足了徐佑麵子。杜盛得以和心目中的女神近距離接觸,簡直樂得三月不知肉味,悲慘的喝多了酒,直接吐在了衣服上,被人抬下去休息。王戎和巫時行對袁青杞並無多少熱忱,因為他們知道天師道和朝廷的那些齷齪事,又剛進仕途不久,顧慮的是自個的前程,若不是徐佑招呼起來的飯局,根本不會和袁青杞坐在一起。至於周雍全程興致不高,鮑虎寡言少語,唯有沈孟察覺到了徐佑的意圖,每每恰到好處的插入話題,引經據典,把儒家和道家的源泉和相同之處點評的十分精彩。
散席之後,徐佑也宿在了書院的齋房,簡單洗漱了一下,聽到了敲門聲,果不其然,周雍推門進來,悶悶不樂的道:“微之,你召我們前來,隻是為了給三教歸一搖旗呐喊的嗎?”
徐佑笑道:“元和看出來了?”
“佛宗在靈秀山住了大半年,這不是秘密,寧祭酒又突兀出現在書院,且屈尊我就是再蠢,也該猜得到!”周雍何止不是蠢人,他是真正的聰慧,看似呆拙,實則通達,隻是不喜歡揣摩人心那些破事,沉醉於自我的世界裡,不染塵埃。
徐佑道:“三教歸一現在還談不得,玄機書院隻是提供一個讓三教可以和平共處的地方,互相問難、辯詰、學習,然後再融會貫通。此是後話,不急一時,請你們來,隻是為了四聲切韻!”
周雍這些年講學時不忘大力推行四聲切韻,隻是他人微言輕,影響力局限於一郡一地,並沒有太大的進展,每當念及這是張墨未儘的遺願,無不痛徹心扉,連帶著對徐佑也有了點不滿,所以今天表現的疏離了些。不過聽了徐佑的話,所有的不滿立刻拋之腦後,興奮的幾乎眼睛都在發光,道:“真的?”
“我還欺瞞你不成?”徐佑目光深邃,似乎想起了往事,低聲道:“這是西湖八子社成立的宗旨,也是不疑兄的夢想,無論如何,都要推行下去。”
周雍重重的點點頭,道:“為了不疑!”
“為了不疑!”
五日後,玄機書院正式開院,大典儀式搞的無比的隆重,揚州刺史、大中正、諸姓門閥、諸太守、諸令以及各郡的小中正和知名的文人士子儘數前來,山上山下,人頭攢動,幾近千餘之眾。
近三十年來,錢塘從未有這等的盛況!
顧長雍、張景隆、陸宗周和朱仁等四姓宗主親臨祝賀,庾朓、柳寧也派最受器重的子弟們送了不菲的禮單,而袁氏來的人不是袁階,這是為了避免和袁青杞見麵後尷尬,來的是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袁蔚。當初為了進京見崔元修,徐佑找袁階求了袁蔚的薦書,結果差點被坑慘了,袁階說袁蔚的性情有點古怪,這次見到真人,除了不苟言笑,卻沒發現有什麼古怪的,寬袖青衫,白麵長髯,可以看出年輕時的英俊瀟灑,卓爾不凡。
袁蔚代表袁氏,而袁氏代表天下儒宗,所以這個名譽山長必須要給,不過以袁蔚的才學,做個名譽山長倒是名副其實。
另外的名譽山長分彆是袁青杞和竺法識,袁青杞代表了道門,竺法識代表了佛門,這兩人的當選並不意外,意外的是最後一個名譽山長祖騅。
祖騅雖然也算是世家出身,可他常年混跡在將作監,主掌舟車、兵械、廄牧、農器等奇技淫巧,和書院這樣高大上的氛圍格格不入,很多人不怎麼理解,徐佑的解釋是:祖騅隻負責天經和玉算兩院,凡不喜皓首窮經的學子,或者說沒有讀書天賦的人,又對術算和雜學感興趣,可以選擇進入這兩院修習。這似乎在說彆人不要的廢材,祖騅要了,讀書不成的笨蛋,可以去學學不入流的雜學。其實周王朝開始官學要求學生必須通五經貫六藝,六藝乃禮、樂、射、禦、書、數。
數,從來都不是雜學!
隻是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千百年來,儒家慢慢的以四書五經為上品,六藝已淪為雜學,徒呼奈何?
不過,所有人都不知道,儒佛道三院加在一起,也比不上天經和玉算院在徐佑心裡的重量!他要通過玄機書院,在十年之內,把天經玉算拔高到顯學的地位,就算不能淩駕諸學之上,也要並駕齊驅!
明道堂裡擠得幾乎沒有空隙,徐佑高站在講經台上,開始發表他身為山長的第一次公開演講:“今日,玄機書院開院,天朗氣清,惠風和暢,群賢畢至,少長鹹集,鄙人德薄能鮮,蒙諸君厚愛,推舉為山長,實在是備位充數,當之有愧……現海內向平,文風日起,曾有人問,玄機書院之於其他書院,可有異同?我回說書院者,教書育人之地,大同小異。唯有的區彆,玄機書院不再是世家門閥的私學,複古禮,尊孔聖,秋夏讀書,冬春狩獵,以有教無類為根本,無論門閥子還是寒門庶子,皆可入院求學。學什麼?立言、立功、立德,需先立誌:有猷、有為、有守,學必有師。因此,玄機書院廣邀鴻儒、大德和真人們法駕蒞臨這山水靈秀處,不拘一教和夷夏,不拘顯學和末學,兼容並蓄,傳道受業解惑……然而又有人問,該如何傳道呢?子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疏通知遠,《書》教也;廣博易良,《樂》教也;潔淨精微,《易》教也;恭儉莊敬,《禮》教也;屬辭比事,《春秋》教也。詩書禮易樂春秋,雖富貴不易其心,雖貧賤不移其行,以通經學古為高,以救時行道為賢,此即是道……”
徐佑洋洋灑灑,引經據典,全方麵的闡述了玄機書院的核心教學思想、教學方法以及教學目的,以複古禮為旗幟,搬著孔孟為靠山,悄無聲息的把數百年來門閥世族牢牢控製的學習文化知識的鐵幕撕開了一道小小的口子。整座明道堂鴉雀無聲,有人皺眉,有人張目,有人激動萬分,有人敬服不已,隻聽到徐佑清越又充滿了威嚴的聲音道:“玄者,道也,機者,變也!玄機書院之立,將變革舊製,弘道江左,欲培植非常之才,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天平,希翼諸君協力,憑吳會靈秀,聚四海英傑,於斯為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