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地牢出來,詹文君看到跟在徐佑身後的魚道真,正奇怪怎麼回事,魚道真盈盈下拜,道:“道真見過夫人!”
她雖然願意臣服,但也是僅僅對徐佑而已,不管是六天的天主,還是曾經的神師,都注定她不會自甘下賤,以婢子的身份侍奉主母。
詹文君還沒搞清楚狀況,側身閃過,不願受她的禮,伸手虛扶,笑道:“女郎請起!”說著眼角餘光望向徐佑,充滿了詢問的意思。
“魚女郎今後跟隨秘府辦事,月例參照清明、秋分,不要約束她的行跡,府內各處皆可出入。”徐佑用人不疑,尤其魚道真被明鏡傾城術反製,近乎全身心的歸附,其實比之大多數人都要可靠。
詹文君沒有多問,笑容裡多了分親近之意,道:“我先帶女郎去梳洗一下。微之,你該上朝了!”
魚道真對徐佑微微躬身,跟著詹文君去了。何濡摸著胡須,狹長的眸子精光閃爍,道:“昨夜七郎讓檀孝祖帶兵圍了廷尉獄,可是準備今天朝堂上對庾氏和柳氏動手嗎?”
徐佑迎著霞光邁步出門,輕聲道:“門閥勢大,急不得,先借勢把謝希文的嘴巴撬開,再謀其他!”
太極殿分左右站滿了百官,徐佑位在安子尚之後,在中書令柳寧、尚書令庾朓之前。安休林高居寶座上,關心的問道:“聽聞昨夜有六天死士行刺,驃騎將軍沒受傷吧?”
“謝陛下,臣無恙!”
“可抓到俘虜?”
“六天皆亡命徒,口藏毒藥,事敗自儘,極難抓到活的。不過這次還算僥幸,有一個重傷的沒來得及服毒,被臣拿住,經他招供,昨夜行刺臣是其一,勾結蕭氏圍攻廷尉獄,救出逆賊蕭勳奇和蕭玉樹是其二,在京都各處放火製造恐慌是其三……”
柳寧勃然變色,出列道:“陛下,蕭氏絕無可能勾結六天,哪怕有,也隻是蕭逆二人和六天素有牽連,所以冒死來救,和蕭氏無關。”
由於蕭勳奇和蕭玉樹待罪未決,所有蕭氏有排麵站在朝堂的官員全都賦閒在家,四大頂級門閥全是過江而來的僑姓,為了和顧陸朱張這樣的江東豪族對抗,彼此抱團也比較緊密,更何況怎麼處罰蕭氏,可以預判皇帝對待門閥的態度,所以哪怕知道會觸怒安休林,也絕不能退讓。
“中書令此言差矣!”謝希文道:“蕭逆二人,一個沒了司隸校尉的權勢,隻是行將就木的老朽,一個三十年的六品武者,敗軍之將,對六天而言,毫無利用之益處,若非有人背後推動,且出錢出力,豈會冒這麼大的危險來營救?”
言外之意,蕭氏家族還沒有認識到自己的錯誤,竟敢勾結六天,這帽子扣的連庾朓也坐不住了,起身離座,跪地道:“陛下,臣願以庾氏全族的性命擔保,昨夜之事,和蕭氏無關!”
安休林忙道:“黃願,去,扶庾公起來。”
庾朓當了多年的尚書令,朝野威望素著,雖然現在以謝希文和陶絳為主的尚書左右仆射幾乎把尚書台的職權奪了去,可這老兒仍舊是門閥安在台省裡的定海神針,輕易碰不得。連安休林也不能無視他下跪陳情,傷了君臣的體麵。
魏不屈卻不依不饒,逼問道:“尚書令的意思,驃騎將軍說謊了?”
庾朓在黃願兒的攙扶下顫顫巍巍的站起,沒有搭理魏不屈,道:“陛下,驃騎將軍在都城內遇刺,此乃羞辱朝廷的十惡不赦之舉,當嚴令有司追查,抓到主使之人,再明正典刑,豈有謝仆射和魏侍中這般妄加猜度,以無為有,誣陷重臣的嗎?”
這是徹底翻臉的節奏,安休林咳嗽了兩聲,陶絳察言觀色,立刻出來打圓場,道:“車騎將軍也並沒發現有賊眾圍攻廷尉獄的跡象,與其在這裡爭執,不如請驃騎將軍把人犯交給廷尉,等仔細審問後再做決議。”
散朝之後,安休林單獨留下徐佑,召入後宮賜宴,這是身為外戚的特權之一,旁人羨慕不來。林光殿裡,徐舜華擔心不已,拉著徐佑幾乎摸了個遍,確認他真的沒有受傷才鬆了口氣,蹙眉道:“六天這是第二次行刺七郎了,不解決這個麻煩,終究放不下心。”
安休林道:“這些年每次的動蕩,背後幾乎都有六天的影子,我準備讓廷尉署拿出個條陳,重點針對六天開展圍捕,務求在一到兩年內,徹底鏟除這個隱患。”
徐佑道:“陛下眼前的難處有三:六天、天師道和門閥。然而六天是鼠,天師道是狼,門閥是虎,六天的危害最弱,隻能做點行刺的勾當,藏在陰溝裡不見天日,算不得大患。”
安休林認真的聽著,他的資質算不得雄主,可貴在有自知之明,所以很願意聽從彆人的諫言,尤其最信得過徐佑,道:“七郎繼續說!”
“捉老鼠,不能興師動眾,聽到風聲,往巢穴裡一鑽,我們隻能是勞民傷財。唯有私下探訪,先找到六天的酆都山,遣一刺史領方鎮兵即可剿滅;天師道則不然,天師道盤踞益州,二十四治遍及天下,要擇機分而化之,砍掉二十四治和益州的聯係,然後再合圍益州,去此頑疾……”
“如何分而化之?”安休林來了點興趣,盯著徐佑問道。謝希文等人也給他獻過同樣的計策,隻是孫冠對天師道的統治固若金湯,外人極難插手,想要分化,如何容易?可徐佑既然說出來了,肯定有了可用於實際操作的計劃,這點是謝希文等人給不了的安全感。
“陛下,天師道揚州治祭酒寧長意雖是孫冠末徒,但此人胸中有大溝壑,因孫冠醉心世間權勢,跟隨元凶行大逆不道之事,逐漸的不認同孫冠和天師道的教義……她私下曾和臣交過心,準備自立門戶,以神人所授的《上清大洞真經》為本,革新天師道,使其內修慈孝、外行敬讓、佐時理化、助國扶命,再不至於淪為孫冠之流膨脹野心,犯上作亂的幫凶!”
道門自張角率黃巾作亂以來,由於指導思想的很不純潔,習慣了一言不合就扯旗造反,每每聲勢浩大,搞的統治者頭疼不已,可又不能徹底封禁了之。如果真如徐佑所言,寧長意能讓道門的核心思想和朝廷的根本利益結合起來,那麼這將是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後,千百年來解決政教矛盾的最偉大的變革之一。
“好!”安休林興奮的起身,於宴席間走來走去,末了重新坐下,拉著徐佑的手,鄭重的道:“寧長意若真能如此,你告訴她,朕願封她真人號,尊為國師!”
徐佑急忙離席,撩起袍服,跪地謝恩。徐舜華突然冷哼道:“聽說這位寧大祭酒,就是袁階的那個已經死去的女兒袁青杞?”
徐佑暗道壞了,徐舜華的性格說好聽點那是直爽,難聽點叫睚眥必報,當年徐氏敗落,袁階退婚,雖情有可原,但畢竟有些勢利眼,徐舜華不可能對袁家的人有任何好感。
“袁青杞是她的俗家名姓,現在既然皈依道門,過往前塵都不再和她有任何關係,阿姊何必跟她一個方外之人計較呢?”
徐舜華猛的揪住徐佑耳朵,道:“你說,是不是還喜歡人家?”
徐佑尷尬的望著安休林,以兩人的情分,君前失儀,不算大事,可剛才還指點江山,這會成了被揪耳朵的頑童,反差太大了。
安休林對徐佑眨了眨眼睛,意思說的很明白,揪你耳朵不算什麼,急起來連我的耳朵都揪,咱們老大不說老二,忍著吧。
被徐舜華這麼一打岔,接下來的正事就沒法談了,徐佑胡謅了兩句,逗得徐舜華開心放了手,出宮後帶著清明去了庾府,見到庾朓,徑自說明來意:“……六天的俘虜,我稍後會送到廷尉署,不過有謝仆射他們從中作梗,尚書令想要保全蕭氏,怕是難上加難。”
庾朓笑道:“蘭陵蕭氏自西漢起就是天下名門,又在江東紮根百年,謝仆射想要殺雞儆猴,我怕他挑錯了對象……”
“此一時彼一時,蕭勳奇附逆,這是誅滅三族的大罪。謝仆射不好相與,尚書令這段時日應該也察覺到了,他認準的事,從不輕易更改,加上這個六天俘虜的口供,蕭氏的前景,委實不妙……”
庾朓沉默了一會,昏花的眼眸透著老年人的衰氣,道:“那依著將軍的意思?”
“俘虜昨夜受了重傷,等我回府,很可能已經傷重不治。主上那邊,我也可以幫忙說項,殺了蕭勳奇和蕭玉樹作為懲戒已經足夠了,殺人太多,有傷天和。”
“將軍需要老朽做些什麼?”
“很簡單,我要庾氏、柳氏、蕭氏、袁氏全部讚同出兵西涼!”
庾朓奇怪的看著徐佑,因為這個要求實在太簡單了,和他付出的代價完全不成比例,道:“好,我會代表四家,在明日廷議上支持將軍……”
徐佑搖搖頭,道:“不僅在廷議上支持,庾、柳、蕭、袁必須選家族內優秀的子弟加入西征大軍,且提供力所能及的錢財糧草以供軍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