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了魚道真和在場的所有人!”
“第二個呢?”
陸令姿神色平靜,道:“把左丘守白的屍骨交給我!”
今夜司苑天宮的行動,救魚道真是其一,殺徐佑是其二,可陸令姿真正想要的,其實是她弟弟的屍骨。
雖然左丘守白是自殺,但他對這個人間早就沒有了任何的眷戀,殺了安子道和安休遠,求仁得仁,再無憾事。可在旁人看來,歸根結底,他算是死在了徐佑手裡,所以陸令姿今夜不顧一切的來複仇,也是預料中事。
徐佑笑道:“就這兩個條件?我以為你會要我的人頭……”
“將軍的人頭,是我餘生最想要的東西。隻是很可惜,我想要,將軍舍得給麼?”陸令姿秀眸微斂,輕輕擦去唇邊的血跡,似乎並不在意由獵人變成了獵物,重新坐直了身子,可病懨懨的姿態更加讓人心生憐意。這和魚道真的媚術不同,這是天生的,韻外生韻,香外生香,無人可及。
“我的人頭,自然不會這麼輕易的送給天主。不過,天主能在皇宮裡忍耐了十七年,與虎謀皮,從容布局,終於把安氏的天下鬨的一片狼藉。可是為何這次設計殺我,卻顯得這般的急促?你要知道,就算我們中了春酒的毒,沙兄也沒有臨陣倒戈,取了我的性命,恐怕也不能活著離開金陵……”
陸令姿唇角溢出淡淡的譏嘲,道:“徐將軍,你年紀輕輕,卻身居高位,內有皇帝皇後為依仗,外有揚州門閥為羽翼,據青徐,占淮河,麾下雄兵數萬,良將謀臣如雨,出則小宗師躬身為仆,入則名媛良人為伴,故交遍地,高朋滿座,自是惜命如金。可我不同,”她艱難的為自己倒了一杯蘭生酒,受傷而不停抖動的玉手用力才能握緊酒杯,慢慢的放到唇邊,酒水流了出來,點點打濕了前襟,“台城內府之中,人心猶勝鬼魅,我苟延殘喘這麼多年,身為女子,遇到的不堪怕是徐將軍想也沒有想過的,所以我這條命不值錢。如果能殺了將軍,藉慰弟弟在天之靈,我死則死矣,又算的了什麼?”
這時章倫匆匆走了過來,對詹文君低聲道:“府主,外麵徹查過了,並沒有六天的人。前軍將軍已封鎖了出入金陵的河道,台城同時加強了防備,車騎將軍正率兵前來,預計半刻鐘可抵達。”
詹文君沒有說什麼,轉頭去看徐佑,徐佑沉吟了片刻,道:“去告訴檀孝祖,就說長乾裡險情已除,不必來這裡,且分兵駐守城內各要道,重點看住廷尉獄,以防某些人勾結六天餘孽,鋌而走險。”
“諾!”
等章倫領命離開,陸令姿勉強笑道:“都說幽夜逸光乃天下少有的智者,現在看來,也不過如此。今夜我孤身前來,並無援兵,也沒什麼彆的企圖,將軍大可不必如今緊張。”
徐佑笑了笑,沒有解釋,他故意把事情扯到廷尉獄,為得可不是對付陸令姿和六天,拂袖起身,道:“天主既然開了價,我若不允,未免不近人情,但隻能允一半,魚道真放不得,你和你的這三個手下可以離開,令弟的靈柩也可以給你……”
陸令姿搖了搖頭,神色平靜的可怕,道:“看來,將軍是不想要那兩個孩子活著了……”
“彆……”莫夜來哀鳴一聲,正要跪求徐佑,被沙三青死死拉住,他的眼中固然傷悲,可也不願再違背良心做事,沉聲道:“交給徐郎君處理吧,我們不義在先,萬死難恕,不可再讓郎君為難。若真的救不回莫兒,那是他性命使然,怪不得誰。”
莫夜來淚流滿麵,死死的捂著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曾經青衣長劍行走江湖、從不在意生死的堅強女子,自從變成了母親,也就擁有了無法避免的軟肋。
為了孩子,她的鱗甲被剝光,雖然痛,可是幸福啊!
徐佑沒有受莫夜來影響,冷笑道:“天主彆忘了,若孩子的命保不住,你也得給他們陪葬。我知道你不怕死,可就這樣死了,看著我好生生的活在世上,死得甘心麼?不如各退一步,先帶了令弟的屍骸回江州去,安葬在潘陽縣的葛溪畔,讓他入土為安,再不受世間紛擾的折磨,然後再來殺我不遲!”
陸令姿驚愕的抬頭,道:“你……你怎麼知道葛溪?”她父母的屍體是由當年父親的一個故友不知費了多少人情和錢財從司隸府偷出來的,悄悄埋在了潘陽縣的葛溪畔,沒有立碑,跟荒墳一般無二,除了她和左丘守白,應該沒有彆人知道才對。
“令弟服毒之前和我聊了聊,不管你信不信,我並沒有想要殺他,隻是他自己沒了活下去的意誌,死對他而言,或許是個解脫。”
徐佑其實很欣賞左丘守白,同樣為了複仇,他走的是一條完全不同的路,比徐佑更殘忍,更艱辛,更虛無縹緲,可他義無反顧的走了下去,直到大功告成,又毫不貪戀的自儘而死,死得坦然且從容。
徐佑永遠不會忘記,晉陵袁府那個白衣如畫、沉默寡言的少年書童棲墨,也不會忘記那個躺在他的懷裡,望著窗楹外的星光,說著“徐兄,你瞧,這人間景致太美,可若是真有下輩子,我卻不願來了”的孤獨的男子。
“他求我把屍骨運回江州,埋在父母墳旁,生前不能儘孝,死後若能常伴左右,也是幸事……”徐佑的聲音裡透著幾分惋惜,可以聽得出來確實如他所言,對左丘守白並無殺意,甚至還有些惺惺相惜。陸令姿的眼淚無聲的從眼角滑落,晶瑩剔透的淚水比初夏的露珠更加的清澈,可在滑落到地麵的這段距離,映著月光,照出了人世間的無數血腥和苦難。
落葉滿庭階,秋風吹複起。
遙憶彆離人,寂寞何堪此。
久久的沉默之後,陸令姿雙手撐著案幾站起,道:“魚道真,將軍無論如何都不肯放了,是不是?”
“是!”徐佑斬釘截鐵,身上散發出駭人的威壓,幾乎逼得陸令姿喘不過氣,道:“我屠戮沈氏滿門,婦人孺子不在少數,你若以為拿兩個孩子就可以迫我就範,實在太過愚蠢。陸天主,你是聰明人,若答應了我,留得性命,以後還有報仇的機會;若不答應,明年今日,就是你的死忌!好好想想,魚道真的命,真的值得你付出這樣的代價嗎?”
“好,如將軍所言,今夜就此作罷!將軍的人頭,我日後再來取,望你多加珍重,切莫在我之前被彆人所趁!”
陸令姿直接說出了藏孩子的地點,並不扭捏,也沒有再談條件。這份果斷倒是讓徐佑刮目相看,詫異道:“天主不怕我救了孩子之後,再與你為難?”他原本以為陸令姿會讓他先放自己走,再留一個手下說出孩子的所在即可,沒想到這麼直接和爽快。
陸令姿道:“若是我這樣的壞人,當然要怕對方出爾反爾,可是徐將軍這樣的人,雖然狡詐難纏的可怕,卻不是卑鄙小人,至少在那些恨你入骨的敵人眼裡,徐將軍言而有信,真正做出的承諾,還從沒有反悔的先例!”
所以說有個好名聲對做生意多麼重要,徐佑啞然失笑,轉頭對沙三青道:“沙兄,還不快去救人?”
沙三青虎目泛紅,來不及說感謝的話,和莫夜來急奔而去。陸令姿整了整衣裙,對徐佑拱手作揖,道:“徐將軍,就此彆過,守白的靈柩請你派人送到三山浦岸邊的涼亭裡,自會有人去接手。”
清明解開那三人的禁製,他們狼狽的跟到陸令姿身後。走到院牆邊,縱身其上,陸令姿回眸,嫣然一笑,月光下清麗不可方物,道:“將軍可知道,當年你失陷錢塘,落在都明玉手裡,是誰請托他對你照拂有加?”
徐佑淡然自立,道:“若非念及當年那份恩情,還有寧真人的麵子,豈會這般輕易的放你離開?不過從今夜之後,你我恩情兩消,天主好自為之!”
“將軍錯了,我之所以從中斡旋,固然是寧真人為你求了情。可最主要的原因,是要感謝袁公甘冒大險,從黃沙獄運出了我父母的遺體,又在葛溪畔安葬……這是我報答不了的大恩大德,所以那時隻有救了你的性命,好讓我那個一生隻對你一個人動了心的傻妹妹不至於悲痛欲絕……”陸令姿的倩影消失在牆外,柔軟動聽的聲音傳來,道:“替我向阿元問好,就說最會畫蝶舞雙飛的阿姊對不住她。她的意中人,今生注定要死在我的手裡,願她莫怪!”
徐佑恍然大悟,怪不得第一次在晉陵袁府聽袁階提起陸令姿,他的態度是既惋惜又哀歎,當時還以為這老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風流韻事,沒想到竟然和因巫蠱案而衰敗的陸家有這麼深的淵源。如此說來,袁青杞收留左丘守白也不是什麼偶然,對他的身世知之甚深,隻是瞞著袁階而已。
還有,之前安子道病重,台城封鎖了金陵內外,連太子都沒有確切的消息,可遠在林屋山的袁青杞卻明確的告訴徐佑,安子道已經岌岌可危,也是她的這句話直接促使徐佑放下一切進京,參與到那場驚心動魄的政變當中。
那時徐佑還驚歎於袁青杞手裡情報網的強悍,今夜才知,通知她的必定是陸令姿無疑!
天下是一張看不見的蜘蛛網,不同的人通過不同的絲線構成了自己眼前的生活,殊不知,他的前後左右,每一條絲線通往的終點,都會在某個時刻影響著、改變著並主宰著生活的結局。
徐佑舉起蘭生酒,彎腰灑地。
敬恩情,敬仇怨,敬已知的過往,敬不可知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