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郭府的路上,清明已經和徐佑說了郭勉為什麼會失寵的原因,也了解了王府內部複雜的爭鬥內幕。怪不得郭勉離開錢塘後不願意回江陵,而是居住在金陵負責收集四方的情報,原來是想避開顏婉的傾軋和內耗。
可惜,麵對虎狼之輩,越是躲避,越是給了對方貪婪的野心!
作為失敗者,若真能這樣不理俗世煩擾的度過餘生,對郭勉未必不是好事。隻是顏婉愈加受到江夏王的信任和恩寵,他又是睚眥必報的人,現在明知江夏王對郭勉還存著幾分往昔的情分,所以沒有痛下殺手,再過兩三年,等江夏王完全忘記郭勉這個人,等待他的必定是殘酷的折磨和羞辱,最後難逃一死。
以徐佑對郭勉的了解,他不是坐以待斃的人,雖然暫時處於下風,但是肯定還留有後手,眼前的蒼老姿態,很可能是示敵以弱,麻痹對手的詭計。
“阿娪還好嗎?”
提起詹文君,徐佑略有點尷尬,拐跑了人家的兒媳婦,總歸覺得理虧,道:“文君原想著回江陵來親自向郭公請罪,是我認為這邊臨近疆界,沒有錢塘腹地安全,所以勸阻她去了錢塘……”
郭勉鬆了口氣,道:“沒讓她回來是對的,顏婉心狠手辣,阿娪若在江陵,他必然會向殿下求娶阿娪為妾。殿下如今對顏婉言聽計從,八成會答應他,那時可真害了阿娪了……”
“嗯?”徐佑眉心微聚,道:“顏婉對文君有意?”
郭勉搖搖頭,道:“哪裡真的是男女之意,不過為了報複我罷了。顏婉府內妾室七八個,歌姬近百人,他不算好色,隻是有怪癖,喜歡折磨女子為樂。阿娪要是入了顏府,不如即刻自儘,還能少受點苦。”
徐佑出了身冷汗,幸好詹文君當時鼓起勇氣扯開了兩人間的那層薄紙,要不然跟著郭勉回到江陵,落入這樣的險境,他遠在錢塘千裡之外,鞭長莫及,豈不悔之晚矣?
接著說起今日顏婉拒見的事,徐佑道:“顏婉怕是知道我和郭公的關係,繼而遷怒……”
“七郎有所不知,顏婉或許會因我之故,故意刁難你們,卻不會這麼堅決的阻止你們麵見殿下。孰輕孰重,他還是分得清楚,要不然殿下也不會重用他。隻不過你們來的時機不巧,就在昨天晚上,今上的使者已經抵達了江陵!”
徐佑默然,安休明往各地派遣使者,有先有後,可算算時間,應該全都差不多到了。江陵之所以來的這麼晚,不是因為江陵最遠,而是因為江陵的江夏王最為重要,所以需要等到其他各地的使者陸續回稟出使成果之後,權衡利弊,製定策略,再往江陵遣使,力求一次達成目的。
安休明的目的很好猜,最理想的是江夏王安休若奉旨入京,不過隻要不是傻子,就不會這麼聽話。退而求其次,安休若上表,恭祝安休明登基,安休明再下旨讓安休若永鎮荊雍之地,雙方妥協。至於日後如何,那得看日後的局勢發展,主弱臣強,臣下必反,主強臣弱,臣下必死。
唯有此時大家心裡都沒底,彼此忌憚,才能達成脆弱的平衡。可這個平衡也是建在沙子上的城堡,推到容易,造起來太難。
郭勉為徐佑斟了杯茶,端起茶杯,對飲而儘,道:“使者秘密前來,滿城知道的人不會超過五個。你想,這等緊要關頭,不管你們帶來了臨川王什麼樣的訊息,顏婉都不可能節外生枝,與其讓臨川王成為談判裡不可控的變數,還不如乾脆的把他拒之門外……”
徐佑在意的不是顏婉的謹慎,而是郭勉說的那句話“滿城知道的不會超過五個”,他一個被踢出核心決策層的老頭子,竟然還能成為五個知情者之一,果然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誰要是小瞧他,轉眼就會吃大虧。
“郭公知曉使者和江夏王談判的具體詳情嗎?”
“具體詳情,隻有殿下、顏婉和使者知道。若想打探消息,殿下和顏婉絕無可,不過那個使者年歲不大,或許可以試試看……”
“使者叫什麼?”
“很少見的姓,使者叫左丘守白!”
“左丘?”
徐佑目光深幽,笑道:“確實很少見!”
王府內的左丘守白安靜的站在敞開的窗前,看著高懸於天空的夜月,不知怎的想起了第一次遇到袁青杞的時情景。那時的他剛從躲藏了四年的臨川郡被人販子拐走,途徑廬陵郡時遇到了遊玩至此的袁青杞,她穿著絳色的戎服,發髻紮成男子的形狀,戴著籠冠,清雅的如同畫中人,也是那次相遇,改變了他的一生。
“郎中令,江夏王語焉不詳,恐懷二心,我們留在王府太過危險,要不要先出城暫避?”
“危險?”
聽著隨從的話,左丘守白露出輕蔑的笑意,正是因為朝廷上下都覺得危險,所以出使江陵的差事沒人肯接。可有句老話說的好,富貴險中求,要不是龍潭虎穴,他作為衡陽王的禁臠,登不上台麵的卑賤之人,怎麼可以堂而皇之的變成正六品的郎中令?
不過,他主動成為欽使,是因為要和王府的那個女子接上頭。江東這場亂局,隻有攪和得再亂上幾分,他們追求的大道才可能真正的實現。
夜月愈發的冷冽,寒風吹動著竹林,簌簌而響的樂曲給刺骨的冬天添加了幾分思鄉的蕭瑟,左丘守白卻感覺不到一點草木搖落露為霜的苦情,他的軀體和精神全部處於高度亢奮的狀態,就像他一步走向安子道,把刀子捅進皇帝心臟時的那種亢奮。
遠處一座箭亭突然滅了長明不熄的望風燈,左丘守白默默數了七息,那燈火重新燃起,他不再遲疑,從窗戶一躍而出,轉瞬間融入了濃鬱的夜色裡。
王府西側的院子堆放著大量的過冬用的柴木、煤炭、胡麻油以及各種麻布,在角落裡的柴房,左丘守白推門而入,月光由於角度的問題隻能傾灑到房內三五步,那人立在暗處,隻能看到大概的輪廓,低聲道:“水官?”
“見過八夫人!”
離開郭府時郭勉派了個名叫郭伏的人送他們,說是晚上宵禁嚴苛,若是遇到巡卒不好脫身。郭伏二十歲許,雙顴凸起,兩目深陷,鼻梁高聳,唇薄而白,徐佑一問,果然是西涼羌族的人,自幼跟隨郭勉長大,看上去很是沉穩。
江陵城或許是徐佑見過的宵禁最周密的城鎮,每隔三條巷子,就會有巡卒交錯而過,幾乎沒有留出死角,想要避開除非是入品的武者,等閒百姓根本無所遁形。
徐佑兩人被攔下多次,全靠郭伏亮出棨牌安全過關,有小見大,可知郭勉在江陵的影響力並沒有因為顏婉而消弱的厲害。
回到逆旅,左丘司錦出於擔心還沒有入睡,聽到門開,忙從隔壁的房舍過來,問起可有收獲,徐佑搖頭道:“隻知道朝廷的使者昨夜到了江陵,其他尚無眉目。不過不用急,朝廷和江夏王的談判不是一日一夜可談成的,咱們還有機會,也還有時間。”
左丘司錦也料到朝廷會派使者前來,並不覺得驚訝,隻是害怕這樣拖延下去,若江夏王真的意誌薄弱,動搖決心,他們不僅白跑一趟,還很可能陷入危險之中。
“我認為還是要想辦法見到江夏王,顏婉阻擾,可能夠有資格見到江夏王的不止顏婉一人。實在不行,找王府的宦者塞點錢財,至少得讓江夏王知道我們來了,並且帶著臨川王的善意!”
徐佑欣賞的看了左丘司錦一眼,會思考的女郎總比單純的美貌更讓人賞心悅目,笑道:“見江夏王是要見的,不過我們得先搞清楚朝廷給他開出了什麼條件,才好對症下藥。”
“可是,我們不可能見到朝廷使者,更不可能從使者口裡打聽到任何消息。”
“由我們出麵自然不成……”
郭勉在王府裡耳目眾多,使者團再怎麼縮減規模,也至少有二十多人,總會有口風不嚴謹的可以作為突破口,以郭勉的手段,徐佑相信他能夠不負所托。
左丘司錦靜等了片刻,見徐佑沒有下文,突然醒悟過來,這事必定是他剛才去見的那個朋友來操弄。其實說來也怪,徐佑遠在錢塘,竟然在江陵城裡還有故交,算得上神通廣大。
“對了,朝廷的使者叫左丘守白,現任王衡陽王府郎中令,應該是衡陽王安休遠的心腹。此次出使江陵,乃主動請纓,算是很有膽色。”
徐佑並不知道左丘守白就是當年在袁府有過幾麵之緣的棲墨,更不知道安子道死在了左丘守白的手裡,否則的話,對他的評價絕不僅僅是“很有膽色”,而是“一身虎膽”!
金陵之變後,安休明下了封口令,不許任何人透露安子道死亡的真相,雖然真相必然會被揭曉,但由於人為的因素,卻會不受控製的往後推延。
“左丘守白?”
左丘司錦臉色微變。
徐佑的神色變得不可捉摸,道:“左丘這個姓,是不是很少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