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出來的玉像高一尺三寸,雕刻的惟妙惟肖,就是瞎子也看得出是安子道本人沒錯了。底座上的八字,也正是安子道的生辰,非太子等寥寥數人,外人根本無從知曉。
安子道顫抖著手,輕輕摩挲玉像,眼眸裡露出痛苦之意。他想起太子出生那日,紗帽無風自落,左右都視為不祥,果然應在今日。
徐佑站在距離安子道很近的地方,可以感受到他那日漸蒼老的軀體正散發著的悲哀,曾經英姿神武的帝王,此時此刻,隻是被兒子女兒聯手背叛的可憐父親。
周圍眾人全都低垂著頭,大氣不敢出,生怕皇帝雷霆之怒殃及己身。不知過了多久,安子道冷冷道:“林霜虎!”
“老奴在!”
“命左衛抓捕李雀兒;命右衛囚禁始安於公主府,要她寫表自辯,搜尋其室,若有來往書信,儘數取來;命禦刀蕩士加強宮禁,無我手詔,誰也不許出入;還有,宣竺道融、庾朓、顧卓、柳寧、蕭勳奇等人覲見!”
這是皇帝終於下定決心,要連夜召見重臣商議廢立太子。自古廢儲都是大事,動輒傷筋破骨,影響極大,安子道數次起意,卻又數次反悔,正是因為顧忌太多。當然也畏懼史筆如鐵,怕後世說他太過無情。
然而這次證據確鑿,法無可恕,太子謀逆在前,千秋萬代之後,總不會再有人罵他虎毒食子,冷血心腸。
“老奴遵旨!”
林霜虎又靜候三息,見安子道不說話,問道:“東宮那邊?”
“先彆驚動那畜生,令左右衛小心行事,秘密抓人,若泄露風聲,一同問罪!”
“諾!”
林霜虎傳令去了,靜寂的可怕的含章殿前突然傳來急促的咳嗽聲,徐佑沒有忍住,噗的吐出一口鮮血,將地上平整如鏡的青石板汙了大片。
安子道轉過頭,臉上帶著幾分關心,道:“快召太醫……”
“咳……咳,稟主上,小民家中備有溫大夫的藥,隻是派人去取的話,來回太久怕等不及。請主上恩準小民先行出宮,回長乾裡服藥……若,若真的死在宮裡,太不吉利……”
安子道想了想,徐佑怎麼也不可能去給太子通風報信,再者如他所言,病軀沉屙難愈,正是欲行廢立之時,死在宮裡未免晦氣。
“去吧,好生將養,你今夜立此奇功,過幾日我會重重有賞!”
“謝主隆恩!”
兩名禦刀蕩士隨在徐佑身旁,直到長乾裡也不曾回宮,而是直接守在臥室門外,這既是保護,也是看守。徐佑並不在意,裝模作樣的服了藥,清明攸忽出現在室內,道:“太子已知薛安國入宮!”
徐佑兩手準備,他負責送薛安國去見安子道,而清明則潛入東宮示警,想必這會太子已經發覺李雀兒被抓和始安公主被囚,再加上幾位重臣入宮,圖窮匕見,接下來就要看誰的心更狠,誰的手更黑!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明麵上自然是皇帝的實力占據優勢,可太子當了多年儲君,肯定籠絡了不少心腹效死,再加上有天師道輔佐——徐佑對孫冠很是忌憚,這位天師屹立江東數十載,不到最後一刻,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站在徐佑的立場,皇帝和太子勢均力敵才最符合他的利益,最好打的天翻地覆,動搖國本,他才好渾水摸魚,趁勢而起。
李雀兒被抓之後,幾乎沒有抵抗就全部招供,始安公主府也搜到太子、竟陵王來往書信數百封,裡麵稱呼安子道為彼人,言語很是不恭。安子道悲慟萬分,將書信展示給顧卓等臣下,道:“逆子無狀,我有意廢之,諸位愛卿可有異議?”眼光掃過,眉心微皺,道:“勳奇呢?為何還沒到?”
他召見五人,四人皆至,唯有蕭勳奇不見蹤影。話音剛落,從殿外進來一人,朱衣紫帶,容貌清俊,正是姍姍來遲的蕭勳奇。
若說蕭氏,那真是天底下第一等的血脈,家族裡無論男女,皆俊美無匹。蕭勳奇那長相和氣質,妥妥的神仙大叔,放在後世,不說迷倒萬千少女,至少也是明星級的人物。
安子道沒有責問蕭勳奇為何遲到,他們名為君臣,情如兄弟,哪裡會因為這點小事當著眾人落他的麵子?況且蕭勳奇掌控著司隸府,行蹤本就詭秘,來晚了片刻,無傷大雅。
顧卓將剛剛看完的書信遞給蕭勳奇,他大概瀏覽了幾封,又遞還給林霜虎,神色如常,安坐不語。庾朓知道蕭勳奇的脾氣,開會時從來不發表意見,隻接受皇帝的命令行事,他身為尚書令,資曆最深,第一個開口道:“太子如此大逆不道,我讚同廢黜。”
第二個讚同的是顧卓,接著是柳寧,最後表態的竺道融念了聲佛號,道:“主上仍屬意建平王接替儲君之位?”
安子道點頭,道:“廢黜太子,我意已決。召諸卿深夜來見,是為了新太子的人選。”
庾朓還是堅持推薦自家女婿、南陽王安休鑠,而竺道融以前最喜歡廣陵王安休鴻,可為了防止夜長夢多,重蹈覆轍,便改了主意,支持建平王接任。
柳寧也道:“立儲一事,應出聖懷,臣意當速速決斷,不可遲延。”
有竺道融和柳寧的支持,安子道心頭大定,不再聽庾朓的意見,乾綱獨斷,命人去接建平王入宮。
計議已定,安子道命庾朓、柳寧和顧卓到太極殿旁邊的尚書台檢尋漢魏典故,如廢儲立儲故例,並由顧卓負責草擬廢儲詔書,隻等明日上朝,宣告天下。
含章殿內隻餘竺道融和蕭勳奇,安子道似乎漫不經心的問了一句:“勳奇,東宮可有異動?”
“主上放心,從太子到二率,再到他籠絡的軍中各將,全在臣下的掌控之中。臥虎司在外,鷹鸇司在內,萬無一失!”
東宮二率數年前曾因故裁撤,後來太子改了脾性,順從聽話,言行之中頗顯孝心,便又恢複了建製,隻是兵力大減,僅有五千人,成不了氣候。
朝廷中軍共有六軍組成,分為領軍、護軍、左衛、右衛、雲騎、遊騎六將軍。其外還有屯騎、步兵、越騎、長水、射聲五校尉,以及積射、強弩二將所帶領的軍隊。左衛、右衛兩軍宿衛宮闕,其他各軍宿衛京師,有戰事時奉詔出討,戰事一畢,還歸原處。
這些年太子刻意結納,六軍裡也有不少他的門人。不過皇帝原無廢黜之意,也就隨他去了,隻要不是太過分,聽之任之,權當為日後繼位打點基礎。否則的話,一旦皇帝賓天,手裡無將無兵,屁股下的寶座怎麼坐得穩?
可現在局勢有變,皇帝要廢黜太子,那些被拉攏的將領成了不安定因素,所以敕任天下僧主的大典之前,就已暗中命令蕭勳奇嚴加監視,有風吹草動立刻上報。
司隸府的手段,安子道從未懷疑,這也是方才他不急於派兵控製東宮的原因。
台城裡熱鬨,東宮也不落後,接到不明身份人的示警,太子緊急召集東宮各從屬商議,並派出眼線打聽情報。不出三刻,幾乎已經可以肯定皇帝這次是要來真的了,衡陽王咬著牙,道:“太子,不能等了,一不做二不休,反了吧!”
太子正有此意,道:“幸好前段時日你我負荊請罪,讓彼人放鬆警惕,給了咱們喘息的良機。現在萬事俱備,未必不能拚死一搏。”
“正是!”魚道真妖媚的眸子裡閃爍著興奮和殘忍的光芒,道:“彼人既然不念及父子之情,太子總不能坐以待斃,風從龍,雲從虎,諸位郎君若求富貴,正在今夜!”
衛田之目視左衛率曹淑、右衛率殷素、積弩將軍何正、屯騎將軍馮超之以及各軍將如陳述、任建等人,道:“各位將軍以為如何?”
屯騎將軍馮超之雖然這幾年和太子走的很近,但他隻是為了投機,從未想過謀反,離席跪倒,痛哭道:“自古不聞此事,還請太子萬萬三思。”
太子同樣哭泣道:“非我不孝,可主上聽信讒言,即將見罪廢黜,我自問沒有大過,不願受此冤枉,隻要馮將軍點頭,將來封侯拜相,保你馮氏永享富貴!”
馮超之苦苦勸阻,惹惱了太子,怒視道:“你是不是覺得我不能成事?”
馮超之把心一橫,道:“事或可成,可成事之後呢?我怕太子不為天地所容,終將死無葬身之地!”
太子氣不可遏,道:“拿下!”
他身後站著四個小宗師,隻有一個出手,立刻製服了馮超之。他猶自喝罵不已,太子抽出曹淑腰間長刀,噗嗤一聲,刺入馮超之胸膛。
“還有誰有異議?”
所有人慌忙跪下,道:“當竭力奉令!”
太子誌得意滿,當即內穿戎服,外罩朱衣,號令東宮五千士卒,披堅執銳,點燃火把,浩浩蕩蕩,直撲台城。
與此同時,前日剛剛抵達長江上遊某處水軍船塢的沈穆之也得到太子手諭,率領沈氏全部精銳戰船三十餘艘,共計三萬虎狼之兵,經長江口入玄武湖,再沿護城河將台城圍的水泄不通。
聽到城中動靜的其餘各軍軍主不明情況,大多擁兵觀望,忽然接到太子洗馬沈越持太子令牌,說左衛將軍梁秀謀反,已挾持主上占據台城。太子正率軍圍攻,詔令各部不得妄動,以免誤傷。
梁秀原是魏國大將,後歸順南朝,深受安子道賞識,重用為左衛將軍,宿衛宮禁,頗有漢武用金日磾之意。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若說他人,未必有幾人相信,可梁秀謀反,卻很容易取得共識。不過也有那不識趣的,比如強弩將軍江郢,並不信任沈越,召集所部欲往台城救援,卻不料被身邊最得力的心腹侍從一刀刺死,然後對外宣稱被梁秀派刺客暗殺,暫由軍副張楚代領強弩將軍一職。
張楚,原是東宮二率的舊部。皇帝裁撤二率之後,原來的眾多部曲打散編入中軍各部,按照慣例,不出三月,就可以斷絕和東宮的聯係,然而在天師道強有力的介入下,這些兵卒大都是天師道的教眾,竟散而不亂,依然被太子牢牢的控製在手裡。
像張楚這樣的人,還有許多,這也是太子敢於謀反的底氣。
安子道自以為勝券在握,卻不知道他的中軍早已被侵蝕的千瘡百孔,現在唯一可以依靠的,隻有宿衛宮禁的左右衛,以及所向無敵的禦刀蕩士。
父子對決,即將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