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尊號加身(1 / 1)

寒門貴子 地黃丸 2620 字 25天前

是夜,徐佑宿在本無寺。

如果冬至沒有睡著的話,他們現在應該得到消息,知道他被竺道融扣在了寺裡。明日辯詰,佛門各宗都要來人,人多就亂,清明或許會找機會溜進來。

但也隻是或許,竺道融深不可測,若沒有十足的把握,清明不會冒險。

一夜無話。

第二天大早,徐佑聽著佛寺的鐘聲醒來,早有小沙彌準備好洗漱用具,剛淨了手臉,竺無塵推門進來,雙手合什,躬行大禮,道:“大毗婆沙!”

徐佑咳嗽了幾聲,臉色比昨夜更加蒼白,道:“無塵法師,一彆經年,可無恙否?”

竺無塵還是那麼高大粗壯,不過麵相比起當年柔和淡然了許多,他走過來扶住徐佑,聲線也沒那麼的震耳欲聾,反而沙啞低沉,道:“宗主讓我看護大毗婆沙,”說著有幾分擔心,道:“你的傷勢……”

徐佑勉強笑道:“無妨!”

“六天餘孽,統統該死!”

看到徐佑眼眸裡的痛苦,竺無塵殺機大盛,那個憨厚無暇、澄心明淨的小比丘,終於被這醜陋塵世染成了另外的模樣。

“竺法師,莫要動嗔怒。”徐佑溫聲道:“你修行有成,豈不知生死有命?我若因六天而死,自是前世因結今世果,何必計較?”

竺無塵在錢塘經曆了生離死彆,心境大起大落時受徐佑點化而頓悟,回金陵閉關苦修五年,終於晉升小宗師,渾身已是銅皮鐵骨,刀槍不入,可以算是當世頂尖人物之一,可此時再聽徐佑說法,立刻乖乖束手靜聽,恭敬如初,道:“是!”

兩人來到後院,院子裡站著數百名僧眾,都是跟隨各宗宗主或名僧而來的弟子們,還有一些世家子弟的部曲和下人,看到徐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顯然認出他來了。

竺無塵如今在本無宗裡的地位很高,連帶著沙門裡的地位也不低,看到有他陪在徐佑身邊,滿院白衣勝雪,突然變得鴉雀無聲,眾人自動分開站到兩側,留出中間一條通道。竺無塵雙手攙扶著徐佑,態度虔誠恭謹,分明是以師禮待之,更是引起無數人的好奇心,不少人偷偷抬頭觀望,目光裡大多是不解和驚訝。

入了禪堂,裡麵坐著數十人,有老有少,有僧眾,也有達官貴人,甚至還見到了角落裡拉著薄薄的帷帳,裡麵隱約可見一個窈窕倩影,帷帳外站著兩個侍女,曾在丹陽公主安玉秀身邊見過。

原來這場辯詰,不僅涉及沙門,連皇室和門閥也來了不少。安玉秀今日來觀戰,可能和竺道融事先作了協議,不露麵,不出聲,可隻要她的人在,對徐佑就是一種莫大的鼓勵和支持。禪堂裡的所有人無不齊刷刷的將目光投射到徐佑身上,竺道融坐在居中的蒲團上,笑著招呼徐佑坐到他的身邊,另一邊,則是竺無漏!

竺無漏在時錢塘遭受都明玉殘忍到可怖的折磨,從身體到心理都被摧殘一空,幾乎變成了廢人,但是多年後再見,徐佑卻能感覺到現在的他似乎又恢複了武功,並且精進了不少,雖然還沒到小宗師的境界,可也差的不遠了!

道門有通神道典,佛門自然也有無上秘法,這不足為怪,誰讓人家有個位列大宗師的好師祖呢?徐佑隻是恰到好處的在臉上表示出微微吃驚的神色,然後和竺無漏彼此微笑示意,跪地入座。

竺無塵則坐到了禪堂兩側靠中間的位置,他身為小宗師,又是竺法言的嫡傳弟子,說起來和竺無漏身份不差,可兩者之間的待遇卻天差地彆。

但這並不是說竺道融麾下的小宗師已經多到燒火打雜的地步,而是佛門比起道門更重資曆和傳承,或者佛法經義上精研考據和推陳出新,對武學修為其實不算多麼的重視。所以何濡在北魏十年,跟隨北宗宗主曇讖始終未曾習武,曇讖也從不逼迫,理正在此。

徐佑暗自揣測,莫非竺道融還沒有放棄把竺無漏培養成為下一任的本無宗宗主的打算?可這樣說不過去,竺道融春秋鼎盛,雙腳站在一品山門之內,十數年間應該沒有性命之虞,卻不管不顧的非要推竺無漏上位,會不會拔苗助長,太早了點?

要知道佛門內部也不是鐵板一塊,六家七宗糾纏多年,齷齪事比道門隻多不少。竺無漏無論輩分還是修行,絕不可能服眾,現在急著推出來接受各方審視,說不好哪天就要栽個大跟頭。

竺道融先介紹了徐佑,表示有意尊其為大毗婆沙,為公平起見,但凡有認為不妥者,自小沙彌至各宗主,皆可當麵辯詰。若當麵辯詰難不住他,不許事後故意找茬,若是被抓到,將依照沙門戒律嚴懲不貸。

接著又給徐佑介紹堂內諸人,六家七宗裡其餘六位宗主,幾個當世名僧,不過沒有曇千,不知是不給竺道融麵子,還是人不在金陵。另外還有一些貴人和官員們,集中坐在禪堂西側,衣著華麗,比起北側南側那滿目的白衣要光鮮亮麗多了。

徐佑給麵子的應付過去,倒有一人讓他多看了幾眼,那就是號稱空穀白駒的庾法護。庾法護的名字,自重生以來,他真是聽的耳朵都起了繭子,卻沒料到會在這樣的場合下碰麵。

看著眼前這個風姿儀態都不遜色顧允的笑話大師,徐佑頗有好感,人善謔不稀奇,稀奇的是善謔善的天下皆知,人人稱頌,那可真不是一般的道行了。

幽默的人,無論在那個時代,都會很容易引起彆人的親近!

徐佑和善的點了點頭,庾法護顯然不知道為何徐佑對他的態度和彆人截然不同,但也很灑脫的給予了積極的回應。

接下來並無多少閒話,早有僧人對徐佑一個外人受奉大毗婆沙的封號感到不滿,立刻起身問難,道:“敢問郎君,先舊格義,有是非麼?”

徐佑反問道:“法師以為呢?”

“格義出自先達,洞入幽微,能究深隱,我等後輩隻需分析逍遙,豈能妄議是非?”

徐佑搖頭道:“法師此言差矣!”

那和尚微微一笑,眸子裡隱約可以看到得意,道:“請郎君指點!”

徐佑怎麼不明白他的險惡用心?當今之世,但凡能夠流傳的典籍,大都是佛門曆代祖師嘔心瀝血翻譯編著而成,再加上無數驚才絕豔之輩的闡述義理,歸納總結,方有了各宗各派,佛法昌隆。所以他上來就問徐佑,這些典籍是不是真理,然後自己站在了擁護派,徐佑要辯,自然隻能站在反對派。可要反駁,駁的不是他,而是佛門曆代祖師,那不是把禪堂裡的所有人都得罪了?

這個坑挖的漫不經心,卻殺人無形。為什麼道門和佛門百年論衡,從來沒有贏過,原因就在於此。佛門不論老弱病殘,都必修因明學,嘴皮上的工夫那是遠勝道門,差距就像五道口職業技術學院和龐各莊大學之間,根本毫無可比性。

徐佑緩緩的道:“弘讚教理,宜令允愜,法鼓競鳴,何先何後?法師困在井底,看不到江河之闊,佛法精義,更遠比江河更加廣袤。《阿含》盛行於漢,其時誰知《般若》?莫非解《般若經》之後來者,不如《阿含經》之所謂的先達?因般若而分六家七宗,莫非你覺得以竺宗主之能,尚不及解般若之先達嗎?”

你想讓我得罪僧眾,我就讓你得罪僧主。竺道融能夠一統沙門,自然在佛經上造詣極深,必定也有發前人所未發之宏論,以彼之矛,攻彼之盾,這就是辯論的詭術。

其實辯論這種事,真理到底在誰哪一邊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運用詭術將對方駁斥的啞口無言。哪怕你有理,可你無話可說,在吃瓜群眾眼裡,便是輸了!

“你!”和尚怒目而視,卻訥訥不能言,他總不能說竺道融不如先達,隻好拂袖坐下,氣鼓鼓的悶頭生氣。

又有一僧合掌發聲:“請教郎君,可譯過經嗎?若沒有,談何弘揚教理,不分先後?若有,可否見告如何譯經,才能不失我佛真意,又能通俗易懂,方便傳法萬民?”

徐佑望過去,原來是心無宗宗主支迦羅,這可是大佬中的大佬,不好應付,當即打起精神,笑道:“我從未譯經,但熟讀三藏典籍,從中得出點小小見解,簡單歸納為六個字:‘五失本、三不易’!”

“願聞其詳!”

徐佑劇烈咳嗽了兩聲,抬頭看了看竺道融。這老家夥閉目安坐,也不知聽是沒聽,明知他身受重傷,還要搞這勞什子的車輪戰,生怕活幾個月太久是不是?

要不要再吐點血?

雖說他現在神功大成,吐點血無傷大雅,可也挨不住整天的吐。吐得身子虛了,家裡還有個詹文君,初嘗閨房滋味,正是癡纏的時候,那大長腿修長有力,彆搞得夫綱不振,可就太不給男人爭氣,何況這年頭也不知道有沒有六味地黃丸賣的……

徐佑突然發現不知何故,自入了本無寺,思緒總會無緣無故的發散到四六不靠的地步。正在這時,聽到佛堂裡響起玉磬聲,如雅樂,如空鳴,如禪音,如梵唱,滌儘邪魔,直入心扉。

傳說本無寺裡有一座神乎其神的佛磬,是魏時安泰年間,一代高僧法相西去天竺求經,從鹿野苑帶回來的佛家重寶,高兩尺有餘,寬三尺,金鐵合鑄而成,重三百多斤,價值連城。每響到九下之後,就會和人的心率同頻,然後就能讓普通人感受到與佛法同在的肅穆和寧靜。(注:玄奘並不是第一個西行取經的僧人,第一個應該是東晉時的法顯。這個奇怪的磬,在今南京毗盧寺,至於是不是真的這麼神奇,丸子沒去過23333)

徐佑以道心玄微大法來偽裝受傷,可以說毫無破綻,卻也在這神妙佛磬的共鳴中讓那紫府突然跳動了兩下,差點真氣外泄,露出了馬腳。

這是竺道融的試探?還是偶然?

竺無塵擔心的眼光看過來,或許整座禪堂的僧眾,隻有他是真正為徐佑好。可是以他的身份,這個場合並不能做些什麼,安玉秀則不一樣,掀開帷幕一角,低聲和侍女說了句話,就看到一個侍女走了出去。過了片刻,她的身後跟著兩個部曲抬著一方錦榻放到徐佑身旁,扶著他斜斜靠坐在榻上,再用繡著金銀絲線的厚枕撐住腰身,腿上還搭了條荷花刺繡的緞子,頓時舒服了許多。

支迦羅靜靜侯著,並沒有催促,風度遠勝剛才那個僧人,等徐佑收拾停當,這才問道:“請徐郎君不吝指教!”

徐佑容色疲憊,雙目半開半合,猛一看去,和竺道融卻有幾分神似,道:“譯梵為漢,有五失本:一者,梵語儘倒,而使從漢,此一失本;二者,梵經尚質,漢人好文,傳可眾心,非文不合,此二失本;三者,梵經委悉,至於歎詠,叮嚀反複,或三或四,不嫌其煩,而今裁斥,此三失本;四者,梵有義說,正似亂辭,尋檢向語,文無以異,或千五百,刈而不存,此四失本;五者,事已全成,將更傍及,反騰前辭,已乃後說,而悉除此,此五失本。然而《般若經》三達之心覆麵所演,聖必因時,時俗有易,而刪雅古以適今時,此一不易;愚智天隔,聖人叵階,乃欲以千歲之上微言,傳使合百王之下末俗,此二不易;阿難出經,去佛未久,尊者大迦葉令五百六通迭察迭書,今離千年而以近意量裁,彼阿羅漢乃兢兢若此,此生死人平平若此,豈將不知法者勇乎,此三不易!竊以為,當今凡譯經者,當以‘五失本、三不易’為慎!”

簡單來說,翻譯經書,要允許在修辭語法上適應中土的文風和習慣,要略去佛經裡常常出現的重複語句和亂七八糟的夾注,另外還要爭取翻譯出來的典籍可以適應不同年代、不同國籍和不同民眾的要求和習俗,在此基礎上,最重要的是又不失佛法的本意和原旨,然後可以憑此綿延後世,傳播千年。

要不怎麼說辯詰這種事怎麼繞暈對手怎麼來,如果僅僅為了講學傳播,徐佑可以用三個字把意思表達出來,那就是:信、達、雅!

這是翻譯的三要素,古今如一!

心無宗的宗主支迦羅,是楚國沙門享有盛名的譯經大師之一。所謂夏蟲不可語冰,徐佑這番話要是說給竺無塵聽,那要是能折服對方就真的見了鬼,可說給支迦羅聽,意義和效果完全不同。他本來就是譯經的大家,翻譯過程裡遇到過各種各樣的難題,越品越覺得徐佑的“五失本三不易”法妙絕巔峰,把如何譯、如何傳的真義解說的清清楚楚,不僅理論高深,而且馬上可以投入實踐,這才是好手段!

殊不知徐佑直接從印手菩薩釋道安處偷來的學術成果,像這種不世出的牛人,腦袋構成和彆人都可能不一樣,拿來裝逼再合適不過。

支迦羅心悅誠服,道:“聞徐郎君為竺上座六字之師,今日又以六字點醒小僧,也算是小僧的六字之師。竺宗主欲加尊號,心無宗再無異議!”

出師告捷,眾僧再不敢小覷徐佑,彼此間互相對視,足足過了小半個時辰,才有人開始繼續問難。徐佑見招拆招,一一應對。接連三日,上午兩個時辰,下午兩個時辰,舌戰群僧,毫無懼色,名聲再次轟動金陵。

第一日傍晚,庾法護大笑走出本無寺,早有聞聲而來的老百姓圍成了團,紛紛問道:“庾郎君,裡麵辯的如何?可有好聽的麼?”

庾氏雖是四大頂級門閥之一,可庾法護善謔,平易近人,旁人也都和他沒大沒小,就像後世那些喜劇明星,大家調侃埋汰,總拿他們開刀,隻因為知道不會生氣。庾法護笑嘻嘻的撫摸著肚皮,道:“好聽的沒有,好吃的倒是有許多。”

眾人懵逼,目瞪口呆的望著他離去。誰想第二日,又是這廝,剛到中午就從寺裡出來,直接解開寬袍,露出白皙的胸肌,側身躺在路邊,以手托腮,閉目曬著太陽,愜意之極。

又有人好奇問道:“庾郎君,你這是乾什麼?”

“今日吃得太飽,我得曬曬書!”

“吃書?”這下眾人再不依了,有人捉手,有人捉腳,搖晃不停,道:“郎君,你不說個明白,我們就把你扔下河去!”

護城河在旁,真扔下去可爬不上來,庾法護忙服軟,拍著肚皮,道:“聽徐微之辯法,如同天下珍饈入我腹中。奈何僅僅一日複半日,腹中已滿,再無餘地。這可不是你們肚子裡盛著的穢物,而是從徐微之那偷來的滿腹經綸,若不好好曬一曬,發黴蟲咬了怎麼辦?”

眾人一哄而散,可庾法護曬書的段子仍舊傳開,更是為徐佑如日在天的名聲平添了無數的佐料。

第三日夜,大幕垂下,六家七宗達成共識,尊徐佑為大毗婆沙。徐佑精疲力儘,口乾舌燥,見竺道融提出了一個很不合理的要求:

我要見一見曇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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