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元修沒有外界傳聞的那麼醜陋,身材五短,麵目黝黑,可也算不得駢齒齇靤,胡須垂在胸前,坐立間自有種門閥子弟的從容和淡定。
和徐佑聊了兩句,問了問金陵小樣的創作源泉,應該很是滿意,當即要他隨管事去安排住處。徐佑伏地,道:“好教郞主得知,小人非一般廚下兒,每日隻做三道膳食,且隻為郞主烹調,其餘諸多雜事一概不做。閒暇之時,請允許小人自行安排!”
管事勃然變色,低聲斥道:“大膽!你當崔府是什麼地方,還敢跟郞主談條件?”
崔元修抬手製止了管事,笑道:“我方才隻覺得你還算合眼,這會卻覺得你這菜將軍有點膽色。好,我應了,去吧,好好做事,隻要每日這三道菜入味,要什麼我給你什麼!”
出了正堂,管事心有餘悸,道:“小餘啊,你可真夠膽大的,敢這樣跟郞主說話,崔府之內,你是我見過的第一個。”
“小人腸直,有話說話,不會拐彎抹角!如果不小心得罪了管事,但請責罰就是,切莫記在心裡。”
“腸直?這詞用得妙……”管事哈哈大笑,道:“好說,好說,你是郞主眼前的紅人,我哪裡敢責罰你呢?”
在崔府暫時安頓下來,徐佑將廚房起名煉珍堂,接連三日,按照袁枚的《隨園食單》儘挑那些出奇製勝的菜譜來討崔元修的歡心,徹底穩固了廚房老大的地位。其餘時間,他要麼在臥室睡覺,要麼在院子內四處溜達。崔府的建造得江南園林之妙,中亙積水,浚治成池,疏朗平淡,近乎自然,單單觀景,就可以整月不帶重樣的。溜達之餘,徐佑摸清了崔元修開講的規律,每十天七次,逢三五七日在允執堂,二四六八日在厥中堂,三天休息日,比起後世的學校要人性化。
門下弟子眾多,足有四十餘人,大都是金陵和周邊郡縣的中等士族,見到徐佑這個身份卑賤的人,有的會點頭微笑示意,有的視若無睹,不過雙方地位天差地遠,沒什麼交集,也省卻了不少的麻煩。
其中常住在崔府的有二十三人,分了六個廂房,不許帶書童婢女,生活起居自己動手豐衣足食,這倒有點像孔子時的複古禮儀,由此可知崔元修那拘泥不化的脾性。
眾弟子裡有兩人,一個叫梁淵,一個叫範葛,門第較其他人為高,人才學識更是佼佼者,身邊各有擁躉,隱約分成兩派,分彆以梁、範二人為首。
每當崔元修講尚書時,徐佑都會擺個胡凳在窗下,一邊曬太陽一邊偷聽。不得不說,崔元修對尚書一經的研究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尚書》本身被稱為周誥殷盤,詰屈聱牙,十分的晦澀難懂,可崔元修深入淺出,將內容講解的形象郎暢,所以名師者,並不是學問有多大,而是可以將學問成功的灌輸到每一個學生的心裡去。
等到第九日,徐佑新做了道雲林鵝,崔元修吃的暢快,特地叫他過去詢問做法並打賞。徐佑現如今已可站立回話,恭謹的道:“其實也沒彆的秘訣,先把鵝開膛破肚洗淨後,用辛料抹在鵝腹內,外麵則用蜂蜜均勻抹遍,然後鍋中倒入一半酒一半水,把鵝放到蒸架上,蓋上鍋蓋蒸。蒸熟後,酒香四溢,酒和蜂蜜滲透進鵝肉裡,入口香甜,內裡又有辛味,所以吃多也不膩……”
崔元修連連誇讚,正在這時,梁淵走了進來,施禮後問道:“崔師今天要出門嗎?”
“對,聽說湘東王要來,我得出門避一避。”
梁淵滿頭霧水,道:“師尊和湘東王向來交好,這次怎麼……”
“哼,我還不知道他想乾什麼?肯定是被外牆那一筆俗不可耐的臭字給迷住了,要來給徐佑當說客。”崔元修吹胡子瞪眼,道:“彆人我倒不懼,可湘東王這人從來沒個正形,我若是拒絕,他就敢來揪我胡子。惹不起,還是躲躲的好!”
梁淵頓時哭笑不得,低聲勸道:“師尊,徐微之好歹也是江東知名的大才子,拜入老師門下豈不兩全其美?何故非要拒之門外,惹來這麼多的事端?”他跟隨崔元修求學近十年,名為師徒,實為父子,說話沒有避諱,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你懂什麼!”崔元修斥道:“徐佑小兒再有名望,也跟我無乾。不過,他想入我府門,偷學經義,那是萬萬不行!”
“師尊,徐佑創立玄機書院,編纂五經正義,所作所為,無不讓天下儒生為之振奮,恨不得插翅飛到錢塘,宵衣旰食,共襄盛舉。弟子實在想不明白,師尊並非藏寶玉於暗室的人,否則也不會辛苦傳授我等學識,為何獨獨視徐佑為仇讎呢?”
兩人根本沒把站在角落裡的徐佑當做一個有威脅的角色,所以當著他的麵討論這些私密毫不在意。徐佑心裡也在納悶,不由豎起耳朵,對崔元修的答案頗為好奇。
“哦,徒兒你覺得呢?”
“弟子不敢妄言!”
“無妨,心中作何想,說來聽聽!”
梁淵咬了咬牙,道:“師尊莫非是怕東宮那邊……”
崔元修哈哈大笑,捂著肚子幾乎要笑出淚來。梁淵尷尬的滿臉通紅,道:“弟子說錯了話,請師尊責罰!”
“你啊,心思雖細,可還是我以前說過的那句話,眼界太窄。”崔元修歎道:“義興徐氏被太子滅門不假,可主上已經赦免了徐佑,這些年更是多次公開對徐佑誇讚有加,那豎子在錢塘贏得好大的名聲,又和吳郡四姓過從甚密,可聽到東宮有過任何動靜嗎?太子眼中,恐怕早忘記還有徐佑這個人,飛龍在天,誰會去關注一隻螻蟻的死活呢?”
“師尊教訓的是!”梁淵低頭想了想,苦笑道:“難不成還真是因為袁公的薦書嗎?你和袁公是數十年的至交好友,他薦來的人,更沒理由啊……”
崔元修道:“袁蔚那匹夫還欠著我三斤寒潭香,他薦的人,我怎麼不能拒絕?好了,這件事不是你該參與的,說吧,來找我什麼事,總不會也是為徐佑做說客吧?”
“那倒不是,我是來請師尊示下,你離府之後,今天的經講是不是取消?”
“不必,你師妹回來了,今天要學《無逸》篇,就由她來主講!要說學識,其實她已不在為師之下,更是遠勝你等不成器的東西!”
“啊?師妹回來了?什麼時候的事?”梁淵仿佛隻聽到了師妹二字,對崔元修後麵的訓誡充耳不聞。
“隅中時剛到府裡,我讓她稍事歇息,午後好給你們開講《無逸》!”崔元修頓了頓,叮囑道:“這是你師妹第一次代為師講經,切記讓你那些師弟們不許造次,上了講經台,即要尊以師禮,但凡被我得知誰人胡鬨,定不輕饒!”
徐佑在旁邊瞧得分明,梁淵激動的手腳都在輕微的顫抖,眼眸裡放著光,分明要興奮的跳起來了,仍舊強忍著不至失儀,回道:“師尊放心,我對師妹向來敬重……”
崔元修撫須輕笑,道:“你的心思,我還不知道?隻不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她高門華族,識見無雙,未必對你有意。此事還需從長計較,且莫心急!”
梁淵被師尊點破一直以來的心頭所念,雖感覺不好意思,可聽師尊的話頭,分明是讚同和支持的,立時大喜過望,撩起袍擺跪在地上,道:“謝師尊成全!”
“你師妹的遭遇讓人生憐,又輾轉到了這個年歲,下嫁於你,也未嘗不是好歸宿。”崔元修扶起梁淵,道:“這樣吧,等時機成熟,由為師親自去說合這門親事,想來有幾分成算。”
兩師徒就這麼暗室操控,決定了人家女郎的婚事,徐佑心裡好好鄙視了一番,隨之退下。等過了午後,來到允執堂外,果然聽到裡麵有女子的聲音,道:“周公勸告成王:嗚乎!君子所其無逸,先知稼穡之艱難乃逸,則知小人之依。此篇開宗明義,君子居其位,要知民生之難……”
徐佑如今可以神照萬物,立刻聽出了那女郎是誰,身子微微一震,竟呆在當場,久久沒有做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