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時分,淡月稀星,再登林屋山,來迎接徐佑的不是林通的老熟人宮一,而是多年未見的水希。
對這個袁青杞身邊的婢女,或者說是絕對的心腹,因為她竟然可以修習天師宮的若水訣,徐佑還是很有好感的。
水希不像水夷那麼咄咄逼人,既溫柔體貼,也頗為聰明。徐佑這種久經滄海的人,最喜歡的就是跟聰明人打交道,不費力,更不費心。
“徐郎君,聽聞你出關,祭酒還說要親至錢塘拜會,沒想今日就如願以償了。”
這樣的客套話雖然沒什麼營養,可聽著順耳舒心,徐佑打趣道:“你總是會說話的!寧祭酒教務繁忙,哪能有空去錢塘見我一個閒人?”
水希挑著宮燈,前麵引路,躬身垂首,顯得極為恭敬,道:“閒雲野鶴,乃我等俗人求之不得的美事。況且祭酒常說,若有一日能像郎君那般隱在山水佳處,飲雀舌、著詩書,方為快意呢!”
徐佑失笑道:“若我府上的丫頭有你三分口才,想來無聊的日子會好過多了!”
跟在後麵的清明嘴角動了動,表情木然,沒有說話。不過那潛台詞明顯是對冬至秋分她們都很滿意,對徐佑背後編排彆人的無恥行徑很不滿意。
水希抿嘴笑道:“郎君這話該說給祭酒去聽才是……”
“怎麼,寧祭酒莫非還嫌棄你不成?真要這樣,等下我厚顏開個口,請你到明玉山小住一段時日,可好?”
水希俏臉微紅,她搞不懂徐佑說得這番話是真心還是戲言,正不知如何作答,略顯局促的時候,徐佑突然駐足,望著眼前的左神觀,讚道:“左神幽虛,果然是洞天福地!”
不是第一次來,也得裝作第一次,徐佑的演技向來出眾,如今在道心玄微的加持下,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那是滴水不露,簡直炸裂。
水希巴不得他轉移話題,忙道:“郎君請,祭酒早恭候多時!”
對袁青杞而言,這是和徐佑自兩年前錢塘逆旅之後的初次見麵,並沒有掩蓋眼眸裡的喜悅之意,青絲垂肩,不施粉黛,素裝淡裹的身子隱在燈火明暗之間,窈窕婀娜,引人無限遐思。
她站在竹林外,衝著徐佑盈盈笑道:“七郎,彆來無恙?”
“能吃能睡的懶散人,自然安好無恙!”徐佑拱手施禮,和袁青杞並肩而行,聞著鼻端傳來的淡淡幽香,輕聲道:“三娘看起來似乎有些憔悴……”
袁青杞的氣色不是很好,許多事就是這樣,坐在岸邊看彆人下河捉魚,總覺得笨拙和呆板,會想著如果是我來會如何如何,誰想真的下到河裡,才知道底下暗流密布,處處陷阱,哪裡像岸上人瞧得那麼簡單?
“怎麼,心疼我了?”袁青杞歪著頭,唇角微微上翹,頗為促狹的看著徐佑,眸光如春水,清澈又明媚。
徐佑遇到袁青杞,從來沒在口舌上占過便宜,笑道:“我這人心善,就是看到山後的兔子萎靡不振,也會擔憂它是不是沒吃飽,何況你我原是故友……”
“是嗎?”袁青杞款款而行,身姿儀態,無不隨意自然,道:“今夜我特地請來吳縣的名廚,為七郎準備了兔臛宴接風。現在看來,倒是我招待不周,害得七郎不忍下箸了?”
《齊民要術》裡記載兔臛法:兔一頭,斷,大如棗。水三升,酒一升,木蘭五分,蔥三升,米一合,鹽、豉、苦酒,口調其味也。
這也是曆史上最早的關於兔頭的吃法,徐佑熟讀《齊民要術》,當然知道何謂兔臛,隻是他素來不喜,覺得兔肉經過加工後麻辣油膩,對味蕾是大大的折磨,毫無口感可言。可是在古代,兔肉卻是難得的美味佳肴,身份不同凡響。
比如《周禮?天官》說“凡王之饋,食用六穀,膳用六牲,飲用六清”,這是天子的飲食。其中六牲又細分為六畜、六獸和六禽。六獸細分為麋、鹿、熊、麕、野、豕、兔,可知兔肉是和熊掌鹿肉並列的天子之食。
袁青杞以兔臛宴招待徐佑,稱得上珍而重之,大大的破費了!
“咦,莫非這道門的洞天福地還有養著個菟園不成?”
“我又不是梁孝王,要菟園何用?”袁青杞螓首微側,似笑非笑的道:“或許七郎想要效仿梁孝王,在錢塘建菟園以追求‘極歡到暮’的歡愉?”
梁孝王劉武,漢文帝次子,漢景帝胞弟,七國之亂時立下不世之功,後居功自傲,仗著竇太後寵愛,欲繼承帝統,被景帝疏離且嚴加防範。此人是出名的兔肉控,生平最愛兔臛,他有反心、有反意、有反跡,卻無膽少謀,落得個憂懼病死的下場。
袁青杞突然以劉武和《梁王菟園賦》裡的詩句來說徐佑,不知是委婉的勸諭,還是嚴厲的警告,抑或是試探徐佑在靈秀山造玄機書院的用意?
菟園和玄機書院,在外人看來,有異曲同工之妙!
徐佑神色如常,笑道:“‘鬥雞走兔,俯仰釣射,烹熬炮炙,極歡到暮。’枚乘作《梁王菟園賦》來讚頌昔年菟園之盛。隻可惜梁孝王以菟園的繁盛來網羅天下文士為己用,造聲勢欲謀帝王大業,到頭來還不是春花秋月夢一場?那是癡人做的傻事,佑雖不才,也算是有幾分自知之明,所憂所慮,無不是儒門興衰,無關個人榮辱成敗。三娘又何苦疑鄰盜斧,置我於萬劫不複之地?”
袁青杞停住腳步,凝目望著徐佑。眼前的男子身材挺拔,冠麵如玉,已經不再是晉陵城外的那個青澀又不知歸處的少年,揚州的風霜刀劍將那本就俊朗的容顏雕刻出幾分歲月的滄桑和憂鬱,眉眼之間,沉澱著喜怒悲歡交織反複的血淚經曆,卻從裡到外透著成熟與智慧並存的迷人味道。
風絮亭內的徐佑讓袁青杞刮目相看,錢塘城裡的徐佑讓袁青杞震驚側目,而此時此刻,站在身邊,近在咫尺,徐佑已深沉如海,再難以琢磨了!
月色朦朧,嬌怯如初相逢時的目光,竹林濤濤,奏響著足以擺脫塵世煩惱的樂曲,袁青杞往前輕移了半步,可這半步,卻似乎將兩人之間的距離,從十萬八千裡,拉近到了觸手可及。
她嗓音壓得極低,道:“七郎,不是我要置你於死地,而是金陵傳來消息,有人對玄機書院十分的關心,似有乾預之意。”
徐佑心中一凜,他這些年費儘心思,花出去的錢如流水般,隻為和詹文君暗通款曲,假借郭氏的情報機構來傳遞金陵的一切訊息,可和袁青杞比,無疑還是慢了許多。
天師道百年道門,底蘊深厚,比不過也在情理之中。徐佑同樣湊過頭去,幾乎能夠感覺到袁青杞瓊鼻裡的呼吸,道:“太子?”
“不是太子!”袁青杞沒有因為徐佑湊近而露出不悅的神色,道:“是蕭勳奇!”
徐佑眉頭微皺,如果是太子,他並不意外,可玄機書院又和蕭勳奇有什麼關係?這位司隸校尉位高權重,每天要處置的要務不知凡幾,怎麼會有閒心把視線投到小小的靈秀山?
袁青杞突然一笑,竟又湊近了幾分,這下四目相對,呼吸可聞,徐佑嚇了一跳,忙退開兩步,然後聽到她透著揶揄和捉弄的聲音:“我原以為七郎喜歡這樣說話呢……”
徐佑氣結,道:“彆轉移話題,蕭勳奇為何對我這個無足輕重之輩這麼感興趣?”
袁青杞輕輕仰頭而笑,笑的既傲然又灑脫,再次往竹林深處走去,淡淡的道:“其實七郎已經說過答案了,無非在儒門興衰而已……若是你身邊那位何郎君在,方才頃刻間就該猜出緣由。袁氏雖被江東世族尊為天下儒宗,可蘭陵蕭氏也向來以孔聖門徒自詡,這些年蕭勳奇執掌司隸府,威風是有了,但名聲卻也岌岌可危。玄機書院要重振儒門,聲勢浩大,正是千載難逢的良機,蕭氏豈肯袖手旁觀?”
徐佑恍然。
入了精舍,這是類似於涼亭的建築,上有頂,邊有柱,四麵垂著薄薄的紗帳,清風徐來,吹進幾許涼爽和愜意。九座纏枝蓮紋銅燭台分立成圓,燃起的亮光既不刺目,也不昏黃,將對麵而坐的兩人的身影拉得極長,極長。
兔臛宴沒有辜負那位吳縣名廚的廚藝,徐佑不愛吃兔肉的人也大快朵頤,吃的儘興開懷。袁青杞是天師道的大祭酒,道門不忌葷腥,可她卻未曾嘗上一小口,委實奇怪。
徐佑沒有多問,有些時候,太好奇會害死很多人。袁青杞向來神秘,彆看在竹林時和他言笑不忌,可一言一行無不飽含深意,細細咀嚼,讓人心驚膽戰,誰要是欺她女子之身,麻痹大意,怕是連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兔臛果腹,品茗消暑,瞧七郎還算滿意,我冒昧問一句,可有對付蕭勳奇的良策?”
徐佑飲著青雀舌,這蒸青茶銷路極好,連袁青杞的左神觀裡都備著用來待客,笑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蕭大校尉一根頭發都能壓死我,談什麼對付不對付的?”
袁青杞點點頭,和徐佑剛才一樣,沒有多問,其實從某種程度來說,她和徐佑十分的相似,也許正因為相似,才很難走近彼此的內心。
“不管七郎如何應對,我隻求你一事!”
徐佑知道今晚的正題來了,收斂笑意,道:“三娘請說!”
“你既然已經邀了陸宗周當玄機書院的名譽山長,就不要再去晉陵把家父拖進這個泥潭……”
袁青杞的智計真的讓徐佑歎為觀止,他一直都打算請袁階來當玄機書院第二位名譽山長,可還沒來得及親赴晉陵邀約,就讓袁青杞硬生生的把口子堵死在林屋山上。
兔臛宴果然不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