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佑頗為玩味的看了這自稱蕭靈的人一眼,又轉頭看向顧昔,語帶責備的道:“雙玉,蕭純縣令今日來了嗎?既然蕭郎君是自家人,應該把他們安排同席才是嘛。”
顧昔苦笑道:“蕭縣令月前已回京述職,賀儀吩咐部曲送了過來……至於這位蕭郎君,事先並未得到通傳,依慣例,我們也沒做什麼準備……”言外之意,蕭氏和其他各門閥素無往來,招呼不周,請勿怪罪。
蕭靈笑道:“我近年來遊曆各地,途徑吳縣,適逢盛會,故而厚顏前來,並非受家族所命,顧兄不必多禮。”
徐佑當然知道蕭純回京的事,說出來隻是想看蕭靈的反應,隻見他老神在在,淡然自若,不知是胸有成竹,身份無誤,還是心智堅毅,臨危不懼。
不過,此人肯定有點問題,因為清明看出來他易了容,手法極其精妙,雖不及青鬼律之萬一,可也是高手中的高手了,所以整個顧氏沒人能夠發現破綻——主要也是今日賓客太多,楚國二十二州,共二百三十八郡,幾乎每一郡都有朋友、姻親、故舊、部曲、同僚或親至,或派人前來道賀,百分之九十互相之間不認得,根本沒辦法仔細分辨。
因此,像這樣的門閥盛筵,不可避免的會有人混進來騙吃騙喝。冒充士族的有,冒充隨從的也有,還有些甚至冒充新娘家人,諸如此類情景,自漢代至今,多不勝數,既沒辦法杜絕,也沒辦法防範。等閒主家不會大動乾戈,隻要不是鬨得太過分,都會一笑了之,畢竟是喜事,人多熱鬨,又有新婚三天無大小的舊俗,門第貴賤之彆沒那麼嚴苛。曾經江州有個叫王道之的寒門子弟裝成乞丐闖入當地大族嚴氏的婚禮,硬是以尖酸刻薄的唇舌當眾討要了三斤酒五斤肉,席地大吃大喝之後,留下一首宣淫詩灑然而去。後來嚴氏知道了真相,也沒追究,天下傳為美談。
隻是,僅為了騙吃騙喝,竟冒充蘭陵蕭氏的人,誰會有這樣大的膽子?
朱聰感覺到徐佑對蕭靈的敵意,心中不解,可在他想來,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臉上露出親近的笑容,道:“蕭兄好氣魄,遊曆天下,廣增見聞,比我等隻知閉門讀書要厲害多了。”隨著朱睿在金陵城中越發受到達官貴人們的賞識,他在朱氏的地位也愈加低落,眼看就要在這場漫長的家主爭奪戰裡一敗塗地,抓住所有可以利用的機會,哪怕眼前這人隻是蕭氏名不見經傳的弟子。
可,那也是蕭氏的人!
蕭靈淡淡說道:“兩腳書有此見識,看來還沒把聖賢書讀得太死!”
“你!”
朱聰氣得臉色鐵青,這真是好心換了驢肝肺,道:“蕭郎君,我是好意,你受了彆人的氣,可不要撒到我的身上!”
顧昔對徐佑十分尊重,不知道他攔住自己是為了什麼,這會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想開口為朱聰和蕭靈緩和一下,卻又不知如何說起,真真的進退維穀,手足無措,隻好求助的看著徐佑。
徐佑再次發出了試探,道:“兩腳書乃揚州士林對朱兄的美譽,年輕一輩,若說博覽群書,無出其右者。蕭郎君行了萬裡路,卻還像普通的鄉野村夫般對朱兄持有偏見,未免惹人嗤笑,殃及門楣……”
“微之!”
顧昔沒想到徐佑不僅不說和,反而火上澆油,騰的站起,急得直頓足。徐佑微微搖頭,要他稍安勿躁,正色道:“雙玉,揚州士族,本是一體,蕭郎君當麵譏嘲朱兄,無疑是連我們一起辱了。這樣的氣,彆說朱兄受不得,我也受不得!”
張榆等吃瓜群眾為之側目,誰也不知道徐佑究竟吃錯了什麼藥,竟然公開對蕭氏發難,言語裡不留絲毫情麵。張桐偷偷抱了下拳,表示滔滔流水敬仰不已。朱聰的反應就搞笑了,先是瞠目,繼而迷惑,然後很傲嬌的仰起頭,手卻悄悄的整了整袍襟。
徐佑這是示好呢!
哼,這會知道討好我了?晚了……呃,其實也不算晚……
徐佑義正言辭的說了這番話,讓顧昔接都沒法接,屋子裡的空氣突然安靜,氣氛頓時變得很是尷尬。蕭靈緩緩而起,姿態高雅,可說出的話卻如鋼刀刮骨,微微笑道:“看來我是不受歡迎的客人了!不過,我有點好奇,顧郎君,什麼時候,顧氏的事,需要姓徐的來做主呢?”
“留步!”
顧昔額頭冒汗,再沒辦法保持沉默,急忙攔住蕭靈,歉然道:“微之一時口快,蕭郎君莫怪!還請安坐歇息,我這就去找家主稟報。”說完匆匆而去。
等顧昔離開,蕭靈沒有坐回原位,緩步走到徐佑的案幾前,近距離看過去,他的眉眼和頭發還是和常人無異,沒有易容的痕跡。
“徐郎君,你我可有舊怨?”
徐佑搖頭。
“可是和蕭氏有過節?”
“我曾蒙征東將軍照拂,又和蕭縣令相處融洽,對蕭氏隻有敬重之心,並無過節!”
“那?”蕭靈雙手垂在身側,低著頭,俯視徐佑,道:“就隻是看我不順眼麼?”
徐佑也笑了起來,道:“這是哪裡話?世人皆知蕭氏從不派人參加外姓的婚禮,郎君突然出現,任誰也要多想幾個為什麼。”
“世人皆畏懼蕭氏如虎,殊不知山中虎一年才傷幾人?真正該畏懼的,是那些藏在身邊的人麵獸心之輩!”
徐佑撫掌道:“此言妙含玄理,隻有智者才能看得如此通透!”
兩人交鋒正濃,突然聽到外麵有人喊著瞧新婦了,瞧新婦了,然後鑼鼓喧天,人聲鼎沸,想必是迎親的隊伍回來了。
張榆立刻站了起來,道:“諸位稍坐,我先去湊個熱鬨。張桐,你隨我一起!”
張桐無奈的跟著去了,其他幾人也正好找到借口離開,隻留下徐佑、清明和蕭靈三人。徐佑笑道:“郎君可要去觀禮嗎?”
蕭靈又瞧了他幾眼,轉過身走到自己的座位,道:“不了,我素來喜靜。”
“巧了,我也是!”
眼看著甩不開徐佑,背對著徐佑的蕭靈的眸子深處終於閃過了一絲殺意,雖然轉瞬即逝,可清明立刻感應到了,雙足不動,氣機大漲,如同無形的絲線,牢牢裹住蕭靈全身,不管下一刻他以何種方式發動襲擊,都可以後發製人,瞬間控製局勢。
“小宗師……”
蕭靈神色大變。
他無論如何想不到,徐佑身邊這個連座位都沒有的卑賤奴仆,竟然是叩開了五品山門的小宗師!
可是根據情報,那個出身袁氏的軍侯左彣早些年就已經晉升小宗師,也就是說,徐佑一個喪家之犬,如今麾下卻有兩位小宗師護衛——這,簡直駭人聽聞!
顧陸朱張這樣的門閥大族,除過朱氏以武立世,族內可能豢養著小宗師以上的高手,其他三姓翻箱倒櫃,估計也找不到一個小宗師坐鎮。
徐佑左右,卻有兩個……
蕭靈的掌心滲出冷汗,今日的計劃事先已經推演了無數次,應急方案也做了無數個,連徐佑這個變數也都算在內,知道他沒有帶左彣同行,可千算萬算,卻算漏了一個小宗師!
再蠢的人也清楚,小宗師在必要的時候,可以影響戰局!
要不要撤退?
蕭靈猛咬下唇,血腥味刺激著他的腦神經,將方才的念頭驅趕了出去。撤退?笑話!為了營造出今日的局麵,前前後後死了多少兄弟,眼看動手在即,豈能後退一步?
小宗師又如何?
也要讓他死在此地!
正在這時,顧昔匆匆跑了回來,道:“蕭郎君,家主有請!”他不會武功,沒有發覺房間裡劍拔弩張的局勢,不過經這樣一打岔,清明收回勁氣,蕭靈登時鬆弛了下來。
蕭靈轉過身,從懷裡掏出棨牌,到徐佑麵前晃了晃,再收回囊中,拱手笑道:“幽夜逸光,很好,今日不虛此行!等我見過顧公,再來和微之郎君詳談!”
目送兩人離開,清明低聲道:“郎君,棨牌該是真的……不過這人確實有蹊蹺,要不要留住他?”
“我們沒有證據,鬨將起來,顧氏的顏麵不好看。總不能動手把人拿住,若真是蕭氏的子弟,後患無窮。”
徐佑想了想,讓身後的侍女去彆的房舍找來冬至三人,問道:“王複現在何處?”
“王複通過黃三的線,發現了六天之一明武天宮的動向,前幾日得到線報,率領大批精銳前往上饒縣西麵的彭澤湖,尚未有消息傳回來。”
“寧長意呢?”
“寧長意的金翅鬥艦也去了彭澤湖,五大靈官儘皆隨同,還有各級籙將近三百人。”
“都督府也出兵了?”
“都督府派了兩千兵……”
徐佑陷入了沉思。
冬至遲疑了會,道:“小郎,可是有什麼不妥嗎?”
“我不知道!”徐佑眉頭微皺,道:“王複是聰明人,若不是線報來源可靠,他不會和寧長意以及都督府聯手出兵,可是……”
“可是什麼?”
“可是蕭靈……這個人,給我的感覺很怪!”
冬至已經聽清明說了蕭靈的事,笑道:“小郎或許是多慮了,就算那蕭靈是假冒的,頂多也隻是混進來搗亂而已,要麼混吃混喝,要麼借機揚名,最不濟學那王道之,趁新婚三天不講尊卑的機會來羞辱主家一番,無甚大礙!”
“但願如此吧!”徐佑笑了笑,道:“走,先去觀禮,瞧瞧這位俘獲了顧飛卿的新婦,究竟是何等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