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允和徐佑前後出現,他們號稱江東連璧,真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嘈雜的人聲頓時變得寂靜起來,無數道目光從蜿蜒曲折的回廊裡投射到兩人身上,相比之下,看徐佑的視線更多,也更熾烈。
徐佑年少成名,卻隻是赳赳武夫,揚州士林認識他的人寥寥可數。後來貶謫錢塘,再以文采震動江左,也僅在錢塘湖雅集時公開露麵而已,所以大多數人隻聞其名,不識其人。
顧允引著徐佑沿著山石鋪就的小道,從園林假山拾階而上,來回拐了三四次彎,到了回廊三層正中的位置。
“這就是徐佑?”
“應該是吧,幽夜逸光,僅看走路時的儀姿就知道名不虛傳!”
“除了徐微之,顧府君何曾倒履相迎過他人?”
“據說府君和徐佑相交莫逆,今日一見,兩人果然情同手足!”
眾人悄聲議論著,顧允先把徐佑介紹給左右,有郡守府的官員,也有吳縣的清貴,有明法寺的僧人,也有林屋山的道士,顧陸朱張的子弟也來了不少,其中就有徐佑熟識的張桐張修永。
“微之,錢塘湖,哦,現在應該叫西湖了,西湖一彆,已過三載,我多次想去明玉山拜會,卻遲遲未能成行,引為憾事。今日吳縣重逢,幸何如之?”
徐佑見張桐不複當年狡黠模樣,舉止間透著幾分老成穩重,看來這些年彆人也都沒有閒著,拱手笑道:“得見修永,亦是不勝之喜!”
四下見禮完畢,顧允拉著徐佑入座,其時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翠竹搖曳,青鳥穿林,雅士群集,樂而忘言。不知是顧允府中豢養的歌姬,還是從青樓裡請來的名伶,從八方紅橋款款登上高台,身姿曼妙如輕柳,端的是美豔無雙。眾人推杯換盞,倒仿佛是來尋歡的,並沒人那麼不識趣的提起徐佑和魏無忌的辯詰一事。等酒過三巡,看了六支舞,聽了九首曲子,終於有人按捺不住前來發難,隻是所有人都沒想到,第一個竟是個看上去年歲不大的清秀小和尚。
顧允身為吳郡太守,揚州刺史府遷到金陵之後,大半個江左其實就是以吳郡太守為尊。所以貴為今日宴會的主人,無論有沒有收到邀請,但凡有點頭臉的人物都會主動前來捧個場,明法寺和林屋山自然也不例外。
佛道之間雖然不再像以前那樣劍拔弩張,可爭鋒的勢頭並沒有因為皇帝的乾預而稍稍減少,隻不過從明麵轉移到了地下,從武鬥變成了文鬥,更像是一場看不到硝煙的戰爭,血腥不足,殘酷依舊。
這小和尚身穿白衣,在佛門的品階不算高,舉止故作鎮定,神色看似謙卑,實則透著桀驁,雖長年和青燈黃卷作伴,可眼眸裡不見清明,暗藏著壓抑的欲望和野心。徐佑何等毒辣的眼神,隻需要看一眼,就明白這人是為了借己揚名,來著不善。
揚名不是罪惡,世人誰不想成名?而成名的捷徑之一,無非是踩著前人的肩頭一步登天,當年他就是憑借碾壓陸緒開啟了鹹魚翻身之路,今日這小和尚無非是另一個自己罷了!
宴會表麵上看其樂融融,其實自有規矩在。東南西北四方,以主次貴賤上下不同,分彆安排各階層的人落座,小和尚區區一白衣僧,無品無名,貿然跑到主人的區域,顯得莽撞又失禮。
立刻就有人要大聲斥責,顧允擺擺手,示意他們稍安勿躁。小和尚氣定神閒的站在那裡,白衣隨風而動,頗為引人注目,輕聲道:“小僧冒昧來向徐郎君討教……”
話音未落,從後麵急匆匆趕過來一黑衣老僧,一把拉住他,低聲斥道:“無印,你做什麼?來時你師尊怎麼交代你的,莫非全忘記了?”說著又忙對顧允施禮,道:“府君,小兒輩冒冒失失,得罪莫怪!”
“知事言重了!”
顧允認得這老僧,名叫竺無進,平日裡和官府以及士族打交道的都是此人。他饒有興致的看了眼小和尚,問道:“這位是?”
知事僧竺無進麵露尷尬,道:“這是寺主的弟子竺無印,常年在寺中禮佛,甚少外出。今日躬逢盛會,寺主讓我帶他來一睹諸家名士的風采,以長見聞。”
佛門的基層組織結構為“三綱”和“兩序”。一寺裡有上座、寺主、維那,此為“三綱”,上座為三綱之首,但實行的是集體領導製,寺務由三綱協商負責。三綱之下,有東、西兩序,西序選學德兼修者擔任,稱頭首,有六職。東序選精通世事者擔任,稱知事,也有六職。這老僧為東序的知事,難怪說話通透,沒有普通僧人的迂腐和自矜。
明法寺的寺主是竺法常,竺道融的三弟子,和竺法言、竺法識是同門師兄弟。竺道融在白賊之亂後任命竺道安為明法寺上座,主要是為了穩定軍心,具體寺務其實都由竺法常處理。徐佑化身林通時曾把竺道安氣得兩次吐血,卻沒和竺法常打過交道,不想今日先遇到了他的弟子。
“既是竺寺主的弟子,那就不必拘禮……來人,看座!”
竺無進恭敬的道:“謝府君體諒!”然後側過身去,以目示意竺無印,讓他賠禮後推辭離開。
竺無印視若無睹,卻也不入座,道:“小僧隻有數句話和徐郎君言說,不必坐了!”
竺無進冷汗都要下來了,尷尬的對顧允笑了笑,轉頭就要狠狠的訓斥竺無印。這個師弟平時最得竺法常看重,悉心栽培,又以佛法精通駁倒過眾多位師兄,故而小小年紀,養成了目中無人的凜然傲氣。
本來年少氣盛,有些許傲氣無妨,畢竟他是竺法常疼愛的弟子,也確實有真才實學,大家在寺裡都會讓著他一點。可太守府不是明法寺,顧允也不是竺法常,他這樣當麵挑釁,後果無法預料。
“哦?”
顧允沒讓竺無進乾涉,對他來說,徐佑既然決定要公開和魏無忌辯詰,說明做好了應付一切發難的準備,巴不得來挑戰的人越多越好,這樣更能揚幽夜逸光之名。
他歪過頭,看著徐佑,笑道:“微之,彆人來請教,你若有閒暇,就指點指點他?”
“指點不敢當!”徐佑也是一笑,道:“不知無印法師想要和我說什麼話?”
“聽聞徐郎君到處宣稱,先師伯曾拜你為六字之師,還要做我沙門的大毗婆沙?既有這等的大誌,想必於佛法一道無人可及。小僧鬥膽,向徐郎君請教般若真意……”
這番話指桑罵槐,大不客氣,徐佑也明白過來,竺無印今日出頭,原來是咽不下“六字之師”和“大毗婆沙”這口氣。
張桐坐在顧允他們的身後,聞言忍不住譏嘲道:“微之名聲動於天下,若是竺寺主親來,或可坐而論道。你一個小沙彌,名不見經傳,何德何能向微之請教呢?”
哪怕這幾年修身養性,可張桐畢竟是張桐,看不得徐佑受欺。竺無印心裡著惱,臉上尚能不動聲色,道:“學無先後,達者為師,若是萬事僅靠名聲和資曆論長短高下,徐郎君又何必作《春秋正義》?乾脆都按鄭氏的釋義來讀《春秋》,豈不省時省力?”
張桐咦了一聲,笑道:“小沙彌生得一張利口!”他為張氏子弟,胸懷坦蕩,自覺辯不過竺無印,就不再糾纏。
徐佑先對張桐點頭微笑,然後懶洋洋的單臂撐地,側身半躺,淡淡的道:“太俗生!”
“嗯?”
顧允一愣,不解其意,張桐也是摸不著頭腦,竺無進似有所悟,卻還沒抓到重點。
這時,竺無印突然雙腳並攏,交叉在身前的雙手合於胸前,目光炯炯,再看向徐佑。
徐佑搖頭,道:“太僧生!”
竺無印瞬間失神,垂手也不是,合掌也不是,急促的呼吸清晰可聞。徐佑輕輕歎了口氣,聽在他耳中,無疑是羞辱和恥笑。
“妙!”張桐這才懂了,撫掌而笑,大讚道。
“妙在何處?修永快說!”有人尚未明白,急忙問道。
“適才竺無印雙手交叉而立,微之說他看上去太像凡夫俗子。竺無印又雙手合掌,一看就是呆兮兮的僧人,可這樣子又太像僧人了。佛法講無相,他卻具各種相,等而下之了!”
“原來如此!”
眾人看著徐佑,無不欽服。曆來論及佛法,無不是你言我語,大戰三百回合也分不了勝負,誰曾見過向徐佑這般輕描淡寫的六個字,就把來勢洶洶的竺無印剝的乾乾淨淨。
六字之師,竺法言沒有說錯!
“太像俗人如何,太像僧人又如何?”竺無印冷靜下來,自知佛理真的比不過徐佑,立刻發起犀利的反擊,道:“我自心無掛礙,哪裡像徐郎君,卻為皮相所惑。僅此一問,已知道郎君的深淺,什麼六字之師,什麼大毗婆沙,不過是泥人臉上的金砂,看似光鮮,實為欺世盜名……罷了,罷了!”
說完自以為得計,並不給徐佑駁斥的機會,轉身就走,隻要離開了此地,外界日後說起來,不說勝,至少沒有敗!
甚至可以說,比起境界,他猶在徐佑之上!
為揚名,這就夠了!
徐佑忽的大聲喊道:“竺法師,你的僧袍後麵破了個洞!”
竺無印下意識的回頭去看,白色的僧袍如雪潔淨,哪裡有破洞?可一抬頭,看到徐佑唇邊的微笑,以及其他人的哄堂大笑,那清秀的臉頓時紅了個通透。
當年鬼蜮般的錢塘城,流淌的那滿地的鮮血,都沒有此刻竺無印臉上紅痕來得重!
自稱心無掛礙的僧人,竟然還忘不了僧袍的破洞,這不是笑話,而是對竺無印多年修煉的道心進行的毀滅性的打擊。
擊碎,碾壓,然後化成粉,被風吹散,
一絲不留!
竺無進麵如死灰,他不知道該怎麼回寺和竺法常交代,更不知道怎麼和竺道安交代。因為他心裡清楚的很,佛門和天師道有仇,徐佑和天師道也有仇,兩者本應該成為誌同道合的盟友,而不是敵人,現在鬨到這步田地,最後背黑鍋的必定是他這個主事的人。
一念至此,竺無進看著已經成為笑柄的竺無印,真是咬牙切齒,恨不得從來沒見過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