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教門傳法,不管天師道也好,佛門也罷,全要顯現神異,以惑愚民。當初孤山上竺法言口吐活魚,都明玉劍斬心鬼,都是這套伎倆,無非是半吊子魔術師和半吊子化學家的對抗而已。可除此之外,還有種幻術接近後世的催眠,可以攝人心魄,營造幻象,讓人身臨其境,色聲香味,如有實質,自然對親眼所見的種種深信不疑。佛道兩教的典籍裡多有這樣活靈活現的記載,包括正統史書也多見諸筆端,想必不是憑空捏造,而確是有人將催眠、魔術和化學以及百戲融為一體,假托神祇之名,為自己度了層光耀耀的金身!
適才袁青杞所使,定是幻術的一種,若非徐佑兩世為人,心誌無比堅定,恐怕早把內心的真實想法吐露出來。
他不是虔誠的道民,如何肯遵守道門的十律,僅當逸聞聽聽而已,左耳進右耳出,不曾留下一點痕跡。袁青杞突如其來的施法,應該是一個考驗,幸好徐佑安全過關,這才真正成為了揚州治的正治。
果然大意不得!
下得台來,由於大典尚未結束,眾人不能圍上來恭維,但一個個眼神示意,躬身行禮,大都透著交好的神色,徐佑微笑頜首,態度和善,給在場的諸多人留下了不錯的印象。
酉時末,隨著九聲鐘鳴,授籙大典落下帷幕,袁青杞沒有留飯,將這些剛剛升遷的道官們禮送下山,爾後召來徐佑,道:“我明日要去南徐州辦事,七日後方回,在此期間,治內的一切教務皆由你做主,若實在有無法解決的難題,可暫且擱置,等我回來再商議決定。”
徐佑故作惶恐,婉拒道:“我初來乍到,對治內教務並不了解,還請祭酒收回成命!”
袁青杞笑道:“誰也不是生來就會做事的,慢慢去學,做錯了不要緊,重要的是放心大膽去做!”
見推辭不得,徐佑退而求其次,道:“若祭酒主意已定,那我就隻好勉力為之,但無論如何,請祭酒再給我留個幫手,免得誤事!”
袁青杞斟酌片刻,道:“也罷,宮一,你留下!”
宮一愣了下,袁青杞此去南徐州是為了追查羅殺天宮二天主的下落,卻把她留在林屋山看家,臉上不見絲毫表情,靜靜的道:“諾!”
白易坐在院子裡的石凳上,雙手拿著碎石彈打花圃裡的花,看到徐佑進來,嘟著嘴扭過頭,氣鼓鼓的不搭理他。徐佑走到他身旁坐下,笑道:“怎麼,還生氣呢?今日授籙,我聽到了幾個名字,好像是你在蔡山的同伴……”
“啊?真的?”白易興奮的跳了起來,眼睛幾乎要放出光,道:“他們在哪?”
“先彆急,我不確定到底是不是?好像叫邊遠途,梁為客,封南山,穀上書,對了,還有個叫洛心竹,是個貌美的小娘。”
白易被當頭澆了盆冷水,呆了一會,頹然坐了下去,道:“不是,我一個都沒聽過,況且蔡山也沒有長的好看的小娘……”
看來青春期的少年對昔日道觀生涯的同學質量不是很滿意啊,徐佑輕聲道:“或許他們改了名字……”
“咦,有可能,宮一阿姊也曾說過給我改名字,但我太喜歡白易了,死活不願意,她就沒再提起。”
“那還不去瞧瞧?”
“多謝正治!”
白易怪叫兩聲,翻了個跟頭,飛快的消失不見。徐佑搖頭笑了笑,回到房內,之後兩天再沒有出來。
砰砰砰!
房門被敲的快要散了架,徐佑懶洋洋的打開,宮一站在外麵,冷著臉道:“林正治,祭酒走時吩咐由你處理教務,可這兩日你找借口不出麵,將一應事宜壓到我頭上,等祭酒回來,你如何交代?”
徐佑賠著笑,道:“女郎息怒,我這兩日忙著完善《老子化胡經》的後幾卷,實在抽不開身,反正教務我又不懂,勞煩女郎辛苦,多擔待一二。”
宮一盯著徐佑,就是不說話。
徐佑仍舊賠笑。
“正治,你若是擔心祭酒猜忌,其實大可不必!”宮一輕輕歎了口氣,螓首低垂,眼睛瞧著腳尖,道:“祭酒要整頓揚州治的教務,茲事體大,需各方勠力,人才自然越多越好。正治如果真有經天緯地之才,祭酒非但不會忌憚,反而會更加的倚重,揚州治雖小,可天師道卻大,容得下祭酒,也容得下正治!”
她抬起頭,眸光清澈如水,道:“這番話交淺言深,我本不該說,但正治這樣韜晦,豈不是存心自外於祭酒?連我這等愚笨的人都看得明白,祭酒豈能不明白?到時候恐怕正治想要待在這西院,安心作《老子化胡經》也成了妄想……”
徐佑悚然動容,拱手作揖,正色道:“女郎能對我說這樣的話,足見推心置腹,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絕無自外於祭酒的心思,況且明法寺大大得罪了竺道安,老子化胡經又徹底惹火了佛門,天下之大,隻有天師道是我容身之地。可在天師道內,我一無根基,二無人脈,隻有祭酒的賞識和倚重,才是安身立命之本,這點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宮一也不知道怎麼了,以她的性格,絕不應該輕易和彆人說這樣誅心的話,也許是眼前這人在那日思念意中人時流露出的悲愴和深情打動了她,讓她忍不住想要提醒他,彆在揚州治得罪了祭酒!
就像那天他口無遮攔,說出禿驢那樣的汙言穢語,刻意申斥他一樣,
“那你還不遵循祭酒的吩咐……”
徐佑苦笑,側身讓開,道:“女郎進來一看便知!”
宮一猶豫了下,還是進了屋,狹小的門口幾乎讓兩人擦肩而過,鼻端傳來淡淡的溫暖氣息,身子微微顫了下,腳步驟然快了幾分。
屋裡的案幾上擺放著筆墨紙硯,寫好的灑灑數千言,墨跡未乾,宮一訝道:“這是你的字?”
雖然徐佑之前極少有字帖流出,連錢塘湖雅集都未動一筆,被人從字跡認出的可能性不大,但以防萬一,他還是取眾家之所長,融合瘦金體的筆法改變了書寫習慣,日夜練習,最多隻有書王體的五成功力,可也算得上好字。
“是,難道女郎在彆處見過這樣的書體嗎?”
宮一拿出一張紙,湊近了仔細觀看,道:“正因為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書體,所以才覺得好奇。”她越看越是喜歡,林通的字跟往日常見的那些都不同,天骨遒美,頗有韻趣,筆勢纖弱,卻又屈鐵斷金,具有濃烈的個人風格,使人見之不忘。
徐佑笑道:“書法隻是小道,重要的是書寫的內容!女郎請看,《老子化胡經》隻完成了一卷,我現在寫的是第二卷。本無宗吃了這麼大的虧,不會隱忍太久,很快就會有高人出手,寫經文進行駁斥,時不我待,必須儘早把後麵幾卷寫出來,才好迎戰!”
他言辭誠懇,剖心坼肝,道:“女郎說我韜光,或許旁人也以為我隱晦,實則是高看了我,也小看了祭酒。我雖說略有薄才,可跟祭酒比,是瑩光之於皓月,九霄翱翔的青龍會忌憚吞泥吐沙的河蝦嗎?我這兩日閉門不出,真的是為了長久計,望女郎體諒!”
宮一已經信了徐佑的話,咬著紅唇瞟了他一眼,支吾道:“是我錯怪你了……對,對不住……”
這或許是宮一第一次給男人道歉,徐佑彎腰拱手,笑道:“哪裡的話,女郎肯體諒我三分,我就有十分的高興,晚上怕是要徹夜不眠了!”
“你……說什麼瘋話!”
宮一俏臉微紅,轉身就走。
徐佑倚在門口,衝著宮一的背影招著手,道:“女郎沒事多來轉轉,我一個人呆著也是苦悶的緊!”
宮一走的更快了。
天剛入夜,白易蹦蹦跳跳的回來,徐佑早從他口中問出來,五大靈官都不是當初在蔡山道觀的人,由此可知,袁青杞的籌碼遠遠不止蔡山一處。
“回來這麼早,不跟那個洛心竹套近乎了?”
白易哭喪著臉,道:“洛阿姊不理我!”
“哦,”徐佑放下毛筆,道:“怎麼不理你?”
“我們本來聊得好好的,說晚上帶她去個有趣的地方,結果到了那,她就甩手走了!”
徐佑噗嗤笑道道:“不是你對人家動手動腳了吧?”
“我沒有!”白易叫屈道:“我守禮的很,這林屋山上下誰不知道?正治你冤枉我……”
“好好好,我的錯!那到底為什麼……”
徐佑突然看到他手裡的鳥毛,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道:“你說的好地方,就是去懸崖邊抓鳥?”
“對啊!”白易理直氣壯,道:“還有比這更有趣的嗎?”
徐佑抓起一團寫廢的紙砸了過去,白易也不敢閃,直接砸到了額頭,道:“你要討女郎歡心,首要考慮的是如何讓對方覺得有趣,抓鳥……林屋山也就你一人喜歡抓鳥好嗎?我要是洛心竹,早一劍砍了你的腦袋!”
白易嚇得抱著頭,道:“乾嗎砍我腦袋?”
“腦袋裡全是屎,留著何用?”
白易被罵的全無脾氣,可憐兮兮的問道:“求正治教教我,到底該怎麼討洛阿姊歡心?”
徐佑微微一笑,道:“想知道?”
“嗯!”白易瘋狂點頭。
“教你可以,不過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白易撲通跪下,連磕三個響頭,充滿希翼的眼神望著徐佑,道:“正治,彆說三件,就是三百件我也依你!”
徐佑走過去,在他麵前蹲下,笑嘻嘻的問道:“白易,你在蔡山道觀學的到底是什麼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