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法寺論衡注定要載入佛道兩門的史冊,它的重要意義不在於天師道終於一雪太極殿論衡敗北的恥辱,而是它提出了無情有性的新命題。雖然在短時期內,這個新穎的觀點會受到很多批判和誤解,但終究會慢慢的被世人接受。
到了那時,林通作為天師道的籙生,卻為相看兩厭的佛宗打開了一扇通往另一重境界的山門!若由此發展出新的宗派,難道奉林通為初祖不成?
這樣吊詭的事,千百年來,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林通,跪下!”
徐佑忙跪了下來,臉上陪著一萬分的小心,道:“度師,何苦生這麼大的氣?懲罰我事小,可彆氣傷了身子。”
天地君親師,不管以後徐佑在天師道爬到什麼位置,馬一鳴仍然是他的度師,這一點,不以任何人的意誌為轉移,所以該有的文章必須做到位,不能貽人口實。
馬一鳴遁走後躲在東門外,等著鄭穀把那不肖弟子抓過來問罪,可左等右等,等來的卻是鄭穀的手下,惟妙惟肖的描述了徐佑在蓮華台上舌如利刃、將竺道安逼的落在下風的英姿,要他趕緊回去觀戰。
馬一鳴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從流民裡偶然撿來的弟子,竟然有這等通曉佛道兩家玄義的學識,有這等千萬人吾往矣的膽量,有這等縱橫跋扈唯我獨尊的才辯?
竺道安是什麼人?
竺道融的師弟,明法寺的上座,江東佛門數得著的頂尖人物,不說彆的,就這幾個月舌戰群儒,三十餘勝,風頭一時無兩。人戲稱之“湯池鐵城”,蓋其攻守兼備,不露破綻,幾乎無人可敵。
可今日蓮華台上,湯池鐵城卻訥訥不能言,又被一卷尚不知內容的經籍氣的吐血昏倒,簡直讓佛門無地自容,堪稱百餘年來最大的慘敗!
始作俑者,真的是眼前這個唯唯諾諾的小小籙生嗎?
馬一鳴覺得腦袋都要炸開了,但徐佑的小心和恭敬,跟蓮華台上的威風形成了鮮明對比,讓他的心裡莫名舒坦了許多。
“生氣?你還知道我生氣呢?”馬一鳴甩了甩了袍袖,語氣倒是軟了幾分,道:“你說,今日為何貿然登台,事先也不與我商議?”
“度師息怒!”徐佑抬著頭,低聲道:“我要事先稟告,你會準許我登台嗎?”
“我瘋了才許你登台……”
馬一鳴眼睛一瞪,道:“我問你答,還敢反詰?是不是覺得今日闖出了名聲,就不再把我這個度師放在眼裡?”
徐佑嘻笑道:“弟子不敢!”
“我看你敢的很呐!”
馬一鳴拿他沒有辦法,在房間裡來回踱步,末了長長歎了口氣,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聽天由命吧!林通,你記真切,等會要見了祭酒,可千萬彆再這幅吊兒郎當的樣子,知道嗎?”
雖然明知鬨出了這樣天大的動靜,被袁青杞召見是題中應有之意,可臉麵上卻得流露出驚喜的神色,道:“祭酒要見我?”
“是!我之所以沒有抓著你立刻回錢塘,就因為此事已經不在你我的掌控之內。究竟要如何善後,還得祭酒親自做決斷!”
馬一鳴翻著案幾上快要堆成小山的各種拜帖,那一個個曾經高高在上、如雷貫耳的名諱,如今卻活生生的出現在眼前,眼神裡有些狂喜又有些忐忑。
拜帖就是人脈,就是登山的基石,就是今後飛黃騰達的依仗。雖然這些人都是為了徐佑而來,可對馬一鳴而言,徐佑的吃肉,他怎麼也能分杯羹湯,師徒之間,互惠互利,再尋常不過!
“起來吧,看看這些,都是方才送到逆旅中來的!有些亂七八糟不知所謂的人我都替你擋了,剩下的這些可以見一見,但不是現在……”馬一鳴乜了徐佑一眼,道:“你也彆怪為師阻你的路,沒見祭酒之前,你不方便和任何人見麵……”
“弟子明白!”徐佑恭聲道:“弟子畢竟少不更事,不通人情世故,有度師代為操心,弟子感激不儘。”
馬一鳴老懷大慰,道:“你這孩子向來知禮,甚好,甚好!”這下也不計較徐佑登台時沒跟他商量的無禮和大膽了。
袁青杞的召見來的很快,申時剛過三刻,來傳令的宮一已經到了逆旅。和徐佑互相見了禮,宮一顯然有些好奇,上下打量了會,道:“你就是林通?
“正是小人!”
宮一笑道:“本教尊卑大小如一,既入我道門,皆是兄弟姊妹,不必自稱小人。”
徐佑口中稱是,可執禮甚恭,並沒有因為今日大出風頭而翹起尾巴。宮一點點頭,顯然對徐佑的初步印象還算可以,轉頭望著馬一鳴,道:“十籙將一道去吧,等見過林通,或許祭酒還有事情召你相商!”
馬一鳴忙道:“勞煩女郎親至,其實隨便派個下人過來知會一聲就是了……”
宮一笑容頓收,道:“你我都是天師座下負劍躬行之人,何來高低上下?我來一遭,跟彆人來是一樣的!”
“是是是,我失言,失言!”
馬一鳴馬屁拍到了馬腿上,臉上卻能保持著笑容不變,這份唾麵自乾的修身工夫倒也讓徐佑很是讚賞。古往今來,像馬一鳴這樣的人,都能混得開,不是沒有道理的。
乘著牛車疾行,從西城繞到水門,然後換乘輕舟沿溧水溪過鬆陵江直入震澤湖。夏日的震澤湖正是一年最優雅明麗的時候,站在舟頭,遠遠望去,峰巒羅列,山水縈抱,點點金光灑在湖麵上,仿佛金鱗遊弋,綻放著璀璨奪目的光華。
此時的震澤湖,比起後世的太湖多了幾分純樸和天然的氣度,沒有經過大開發後的精致和煙火氣,更得徐佑的心意。
袁青杞的金翅鬥艦停靠在震澤湖西北角一個叫盤螭渚的地方,此地因巨石成山勢,突入震澤湖中,仿佛螭臥期間,欲騰空飛去。所以有人取曹植在《桂之樹行》裡“上有棲鸞,下有盤螭”之句,名為盤螭渚。
係上纜繩,接上踏板,徐佑跟在宮一和馬一鳴身後登上了這艘名聲已經響徹揚州的金翅鬥艦。甲板上有人在不停的衝刷血跡,女牆和樓閣處處可見刀劍砍斫的痕跡,還有旌旗和幡幟焚燒後的灰燼,徐佑垂著頭,沒有左右顧盼,但也心知肚明,袁青杞之所以沒有及時參加明法寺論衡,原來是受到了六天的截殺。
瞧這船上的架勢,估計對方動用了大批人力,誌在必得!
入得二層,宮一讓徐佑和馬一鳴在艙室內等候,吩咐婢女上了茶,直到一杯茶飲儘,宮一才再出現,道:“林通,隨我來!”
這金翅鬥艦方正九十餘步,高十餘丈,艙室數十間,可容八百人,前後徐行,如蟻走山林,仰望巍峨,俯瞰雄壯,不能不讓人心生敬畏。最緊要的是那無所不在的精悍部曲,三步一崗,防守嚴密,將整艘鬥艦營造的彷如鋼鐵囚籠。
彼至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
袁青杞,從晉陵袁府的深閨裡,到這震澤湖的鬥艦之中,可真是你想要的“不失其性”嗎?
“你在此稍待!”
兩人來到一間艙室外麵,跟彆的看上去並無二致,想必是為了防止刺客探知底細,故意不做任何標識和區彆。
“是!”
徐佑低著頭,他的背微曲,肩略挑,腳下成外八字,身姿和儀態已經跟平日裡完全不同。在即將和袁青杞的第一次見麵裡,能不能成功瞞過她的雙眼,對未來的計劃至關重要,按理說他至少應該緊張,可真到此刻,心裡卻十分的平靜,無波無瀾,猶如死水。
他忘記了徐佑,忘記了明玉山,忘記和袁氏曾有的婚約,現在的他,隻是林通,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民,一個潛心修道的籙生!
二十三息之後,艙室的房門打開,宮一側身讓到旁邊,道:“請!”
徐佑悄悄的吸了口氣,讓宮一通過起伏的胸膛可以看到他平靜外表下遮掩的局促和不安,然後抬腳邁步,跨過了這道門!
“錢塘觀籙生林通,拜見祭酒真人!”
袁青杞身穿一襲月白色的交領衫裙,袖口、衣襟和下擺沒有像士族女郎那樣綴著各色的緣飾,腰間係著皂帶,將腰身的盈盈勾勒出來,腳下是最普通不過的麻履,頭發沒有像上次那樣梳成歸真髻,而是清爽利落的靈蛇髻,態濃意遠,肌理細膩,真可謂顧盼遺光彩,長嘯氣若蘭。
這一身裝扮簡單至極,彆說跟士族門閥的女郎比,就是普通人家的女郎穿著也要更華美和精致些,可樸素中自見真趣,映襯著袁青杞那清麗無匹的容顏,反倒給人返璞歸真的聖潔感和儀式感。
徐佑隻用眼角的餘光掃了掃,雙手交疊額下,畢恭畢敬的跪地施禮。袁青杞端坐不動,審視徐佑了片刻,口吐妙音,道:“林通,你可知罪?”
徐佑身子一抖,又伏低了幾分,語帶茫然,道:“弟子不知何罪!”
袁青杞翻了翻案幾上的書,玉容不見喜怒,道:“這是你作的經?”
“弟子早年曾在山中逢一野道人,睡夢裡得授此經,不過事後便忘記了,直到數月前入了道門,受度師馬真人教誨,似乎喚醒了弟子靈智,這才重新記起此經,故而閒暇時寫就成冊!”
徐佑和竺道安說是他的著作,那是故意氣竺道安,擺明了我要作偽經來詆毀佛門,你又能奈我何?但對其他人就不能這樣說了,必須假托神跡,才可名正言順的將《老子化胡經》納入道藏正典。
“原來如此!”
袁青杞不置可否,道:“明法寺竺上座觀此經而吐血,至今未曾蘇醒,顧府君的問牒已經發給了我,要我解釋緣由。此事因你而起,你來教教我,該如何回複顧府君?”
“回稟祭酒,明法寺論衡,雙方自憑才辯,弟子絕無絲毫失禮之處,在場的萬餘人皆可為證。至於竺上座,他挾連勝之威,存必勝之念,結果敗於弟子一無名小輩之手,心氣難免鬱結難平,所以才吐血昏迷,與此經文何乾?再者,就算竺道安觀此經而吐血,這《老子化胡經》乃我道門典籍,佛門如何想,是他們的事,又與我等何乾?”
袁青杞微微一笑,登時給這簡陋的艙室平添了春色三分,道:“宮一,聽到了嗎,據此回複顧允。”
宮一躬身道:“諾!”她頓了頓,又望了徐佑一眼,猶豫道:“要不要委婉些……”
“不改一字,據此回告。”
“諾!”
“好了,起來吧,彆跪著了!”袁青杞神態舒和,儀態嫻雅,道:“早前在錢塘斬蛟時,就是你出麵以清河張揖的《廣雅》為辭,說服了那些圍觀的百姓,這才讓錢塘觀重現舊日香火。這個功勞,本想著等過段時間再賞你,沒想到才幾個月,你就又讓我刮目相看。”
徐佑起身跪坐在蒲團上,雙手平放大腿側,腰背微躬,低垂著頭,道:“祭酒斬蛟是真,弟子不過適逢其會,見那些愚民似有懷疑祭酒之意,一時義憤,這才鬥膽妄語,祭酒不責罰弟子多事就是萬幸,豈敢再領賞賜?”
“斬蛟不過力氣活,會些武藝就能做到,可要讓百姓因而信奉我天師道,可不是區區武藝能夠做到的了。”
袁青杞笑了笑,溫聲道:“那,就要借助你的本事!”
徐佑連忙叩首,道:“弟子不敢當祭酒盛讚……”
“你自當得起,不用謙遜!我教向來有功必賞,有罪必罰,你立此不世之功,我會稟明天師,升你為揚州治的兩名正治之一!”
“啊?”侍立旁邊,向來不動聲色的宮一滿臉錯愕,差點脫口驚呼而出。
徐佑猛然抬頭,眼眸裡的狂喜之色仿佛潮水洶湧而出,聲音也微微顫抖,道:“正治?這……升遷太速,恐不合教規……”
天師道傳承千百年,自有一整套升遷的製度,從籙生開始算起,每兩到三年會進行考績,若在中中以上,且無重大過錯,會酌情升任更高的職務。若按部就班,從籙生做到正治,至少得三十年時間。當然了,到了現在,各種規章製度早就形同虛設,執行起來沒有那麼嚴謹,往往上位者一言可決,連升三級都是常態。
可再怎麼常態,那也是入道五年以上的老人,或立了大功,或攀附了後台,從籙生到十籙將,再到五十籙將、百五十籙將、五百籙將,以一治祭酒的權限,最多也隻能將心腹屬下越級升到靈官,因為再往上就是正治,必須經過鶴鳴山天師宮的確認才可任命。
“教規也有可通融處,本無宗挑釁在前,逼迫甚急,我又受阻於半道,無法及時趕到。你有如此的膽略學識,解危難於倒懸,揚威名於敵陣,天師道豈會吝嗇一個道官的職位?”袁青杞笑的雲淡風輕,卻又不可捉摸,道:“且安心,我舉薦的人,天師絕無駁回的道理。”
徐佑不再假意推辭,感激涕零,道:“弟子受祭酒厚恩,無以為報,今後願甘附驥尾,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接著袁青杞沒有再多說什麼,勉勵了徐佑兩句,讓他先行退下。宮一送徐佑到外麵,吩咐兩名部曲護送他回原先的艙室,然後關上房門,來到袁青杞身旁,道:“祭酒,這個人城府很深,我看不透他!”言外之意,貿然升他做正治,怕是太過草率。
“城府不深,也不會將竺道安氣的吐血。”袁青杞淡然道:“不過,城府之外,此人還有樣東西,是怎麼遮也遮不住的。”
“什麼?”
“野心!”
袁青杞翻開老子化胡經,晶瑩如初剝春蔥的手指點了點紙上的字墨,道:“揚州治,不是他想要待的地方。”
宮一小嘴微張,眼裡的驚詫再也忍不住,道:“他……他想……上鶴鳴山?”
袁青杞搖搖頭,道:“不是他想不想,而是此經問世,必然儘得天師歡心,不出荀月,就會召林通到鶴鳴山覲見。賞他區區一個正治,其實算不得什麼,隻是提前示好的小手段罷了。像這等才辯縱橫之輩,正是我教奇缺之人,彆忘了,那年太極殿的往事,可是天師心頭最大的隱痛!”
“可是祭酒也說,林通野心太大,若是升的這麼快,會不會尾大不掉……”
袁青杞仿若深不見底的清泉的雙眸透著淡淡的譏嘲,道:“你啊,還是看不懂這本《老子化胡經》的威力!此經一出,林通將成為佛門最大的死敵,他今生若想好好活著,就必須接受天師道的庇護,除此之外,再無他路。將來在天師心裡,哪怕信不過你我,也會信得過林通!”
她嫣然一笑,連宮一都看得呆了,道:“這樣最好,我們在揚州做我們的事,林通就交給天師,由得他們和佛門去鬥。”
宮一也笑了起來,道:“祭酒說的是,林通鋒芒畢露,肯定將天師和佛門都吸引過去,我們才好悄然行事!”
袁青杞站了起來,高挑頎長的曼妙身姿,幾疑是九天仙女下了凡塵,裙裾翻飛,開合之間,修長筆直的玉腿若隱若現,慢慢踱到窗口,遙望白雲變幻,道:“哎,天師待我如女,總覺得對不住他!”
“祭酒一心為道門的將來謀劃,就算天師日後知曉,也會體諒祭酒苦心,定不會怪責的。”
夕陽西落,紅光泛出湖麵,倒影在窗楹外,袁青杞的俏臉隱在光亮之外的陰影裡,透著難以言述的堅毅神色,道:“知我罪我,其惟春秋,顧不得那許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