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止步!”
四名來自郡守府的黑衣部曲上前攔住了路,顧允恍惚間覺得來人有些眼熟,定睛看去,卻是一張完全陌生的臉,然後再用神打量了片刻,這才搖頭釋然。
其實完全不同,這人肩高背曲,頭略前探,故作坦然的姿態下藏著一絲緊張,跟徐佑天然出眾、鶴立雞群的風姿沒有任何的可比性。
“尊駕何人?”
張紫華開口詢問,對他來說,寧可有人突然出來攪局搞事,也不想讓此次備受期待的論衡無疾而終。
說話的時候,甚至帶了點期盼,說不定這人是天師道的奇兵呢?
果然,張紫華聽那人說:“道人林通,錢塘觀登籙,曾有幸聽過祭酒真人講解一日道法,自覺受益匪淺,今日領祭酒法諭,特來向上座請教!”
一言既出,台下頓時嘩然。
什麼?
一個小小籙生,看年紀不過二十四五歲,竟敢妄言代替寧長意登台挑戰竺道安,這已經不是無知無畏,而是膽大包天,滑天下之大稽!
張紫華眉心微皺,竺道安入主明法寺以來,確實有不少人自負才高前來清談辯難,可實則誌大才疏,往往一兩個回合就敗下陣來。甚至有些人隻是粗通文理,就敢登堂入室,自謂初生之犢不畏虎也,反正勝了就名利雙收,敗了也是應當,並不丟人,還可能回鄉做做街鄰們吹牛的談資。
一本萬利,隻要膽大,就可妄為,為何做不得?
所以,此時此刻的林通,在所有人的眼裡,就是這種以不要臉來搏一把前程的無賴子,但楚國風氣如此,隻要離經叛道,就會有人歡呼支持。當那些士族中人都不屑的看著徐佑,反而是大部分齊民開始起哄:“讓開,讓開,讓他去!”
“對,讓他和上座辯一辯,說不定勝了呢?”
“勝?你也真敢想,我打賭堅持不了半柱香就要認輸!”
“半柱香?我脫褲子放屁的工夫,估計他就要下台來了……”
“哈哈哈!”
眾人紛紛大笑,他們其實也不是很懂那些經義玄理,隻是來湊個熱鬨,管他是誰,隻要有熱鬨看就好。
跟這些粗鄙的俗人們不同,張紫華固然希望有人攪局,但攪局要攪得精彩紛呈,否則的話,還不如就此結束。
“林道人,你既在錢塘觀登籙,度師可是馬一鳴馬真人?”
張紫華竟然知道馬一鳴這個區區十籙將的姓名,可見能身居高位者,都非等閒之輩。徐佑稽首道:“正是!”
“馬真人安在?”張紫華沒有再搭理徐佑,徑自對台下高聲問道。
馬一鳴已經傻眼了,當徐佑往前麵去的時候,他還以為年輕人心急,想湊得近看得真切。可是徐佑越過了一個又一個人,最終站到了蓮華台上麵對竺道安,馬一鳴的腦袋轟的一聲,徹底炸開了!
他,他要乾什麼?
道人林通……錢塘觀……聽道法……領法諭……
接下來發生的事,馬一鳴完全不知道了,他的靈魂仿佛脫離了身體,呆呆的飄在上空看著地上可笑的一切。
是的,可笑,顛覆常識,沒有道理,這是夢嗎?
“道兄,道兄,大中正問你呢!”
腰間傳來的劇痛讓馬一鳴恢複了過來,身邊的那道人是海鹽觀的十籙將鄭穀,和馬一鳴交厚,也聽他方才介紹過徐佑,眼中布滿了深深的同情,心裡尋思著自己的那些個弟子,有沒有這麼不省心的家夥!
“鄭兄,我該怎麼辦?”
馬一鳴縮著頭,不敢應聲,鄭穀也為難,道:“那林通是你的弟子,怎麼也躲不過去,可現在要是上去把他拉開,鬨將起來,就讓整個揚州瞧了咱們天師道的醜……不如故作不知,讓他試試,輸了那是自然,頂多覺得他狂妄。等回去之後,道兄嚴加懲處就是了……”
鄭穀出著主意,心裡其實明白馬一鳴這次無論如何難以過關。聽說祭酒對他很賞識,極可能在下月升任五十籙將,這下估計也做不得數了。
“好,好,聽你的,我先走一步。鄭兄幫我在這裡盯著,等他下得台來,立刻抓了押到東城門外。”
馬一鳴低著頭,貓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悄悄遁了去。張紫華連喊三聲,沒人作答,徐佑突然大笑道:“怎麼?上座對外宣稱,不管何時何地何人,都可以在這蓮華台上論一論天地至道。今日卻有言無信,禮祭酒而拒籙生,莫非和尚眼中,眾生尚有差池嗎?”
竺道安一直閉目靜坐,聞聽此語,張開雙眼,麵容如常,道:“請真人入座!”佛門講究眾生平等觀,這是釋迦牟尼創教之初就確定的根本原則,竺道安無法拒絕,也不能拒絕。
張紫華不再阻攔徐佑,示意四名部曲退下,然後轉身回到座位,和顧允低聲道:“我賭此人撐不過一炷香!”
顧允愣了愣,難得張紫華有雅興,笑著湊趣道:“賭注為何?”
“你三月初畫的那幅春山圖,我甚是喜歡。”
顧允灑然道:“好,就賭春山圖。我若贏了,大中正今晚可否賞麵一起喝杯酒?”
張紫華端正坐姿,目視前方,頗為威嚴,道:“除非你拿江州坡腳馬的赤梁酒……”
顧允無奈道:“大中正好口福,我昨日剛剛得了三鬥赤梁,正好以饗中正!”他這酒得來不易,本想著送給徐佑嘗嘗鮮,卻被張紫華攔路劫了去。
兩人旁若無人的閒聊固然透著顧張之間的親近,另一方麵也說明對貿然鑽住來的徐佑不太看好。竺道安近來風頭正勁,他們都親眼見過他的辯才,實非常人所及。
徐佑走到竺道安身前,跪坐在準備好的蒲團上,兩人間隔七步,四目交接,全都深邃似海,平靜如淵!
徐佑是晚輩,於禮當先發問,道:“敢請上座明示方才所問,眾生可有差池?”
“眾生無有差池!”
“眾生若無差池,那何謂眾生?”
“爾時無有男女、尊卑、上下,亦無異名,眾共生世,故名眾生!”
這是《長阿含經》裡的論述,徐佑精通佛儒道三家典籍,自然知曉出處,又問道:“眾生無男女尊卑上下異名,那可分有情和無情?”
“於色、受、想、行、識染著纏綿,名有情,也名眾生。可廣而引之,眾生亦可分有情和無情,有情即一切有情識之物,無情則諸如花草木石山河等無情識之物!”
佛經對眾生的認知有一個逐漸發展的過程,從眾生僅僅是有情眾生,慢慢過渡到了包括有情無情的所有眾生。此時的楚國,正是介於兩者之間的那個時期,所以徐佑問有情無情,算準了以竺道安的學識,必定比那些隻知道研究般若七宗學說的和尚們要精進不少。
但是,正因為學識淵博,徐佑才好給他挖一個傾儘三藏經文也填不上的大坑!
“那,一切有情眾生,可有佛性?”
最初的小乘佛教認為,僅僅佛一人有佛性,眾生沒有佛性,因此無法成佛,隻是通過“八正道”等自我修持,達到最高第四阿羅漢果和辟支佛果的境界,而不能成佛果。後來般若學傳入中土,六家七宗開始興起,以研究般若性空為根基,主張一切諸法緣起無性。再後來《泥洹經》《涅槃經》相繼流行於世,涅槃學派代替了般若學派,慢慢的轉為佛性有無的討論,從佛一人有佛性到有情眾生皆有佛性,從隻能度己變成了可以度眾生,佛法由此進入大乘之境。
“有佛性!”
竺道安感覺到了徐佑話語裡透露的殺機,微微一笑,給出了肯定的答案。他出身本無宗,而本無宗以般若學為立宗之本,可要討論佛性,必然要借助涅槃學派的典籍。隻是事已至此,以勝為先,竺道融師兄想必也知道形勢所逼,騎虎難下,不會怪責於他。
兩人的交鋒,明麵上波瀾不驚,其實暗地裡已經黑雲壓城,若不是對佛門經義和宗派之彆了解頗深,這會隻是一頭霧水,看個熱鬨而已。
可在座如張紫華、顧允和四姓門閥以及其他名士卻齊齊吃了一驚。時下般若性空之學仍舊占據主流地位,尤其以本無宗竺道融為首,對“佛身是常,佛性是我”之說甚為不滿,斥責此說為不通真照。
竺道安如此公開唱反調,實在有夠大膽。
“這道人厲害!”
張紫華低聲道:“一環扣一環,原來在這等著竺道安,可謂深諳人心,機關算儘!”
顧允皺眉道:“他想借竺宗主來給竺道安施加壓力,手段和心計是有的,卻不見得學識更高。就算僥幸贏了,未免勝之不武。”
張紫華知道顧允為人方正,也不與他爭辯,笑道:“勝負還未分……我們不急,繼續看!”
正如張顧二人所說,徐佑將話題引到佛性,有用竺道融壓製竺道安的意思,但這隻是稍帶,真正的目的隱藏極深,無人能夠發覺。
“哦?”徐佑露出笑容,反唇相詰,道:“若一切有情眾生皆有佛性,那一闡提人又如何?”
竺道安終於神色微變!
其實現下的楚國佛門已經感覺到了般若學的局限,本無宗居於六家七宗之首,內裡不乏有人試圖精研其他的經義來破繭成蝶,另尋一條出路。
譬如竺法言,當初錢塘湖雅集,竺法言被都明玉的雄辯逼到死角,也曾借《華嚴經》的經義反敗為勝。
竺道安是竺法言的師叔,這二十多年不問世事,專心譯經誦經解經,尤其對六卷《大般泥洹經》研究頗深,他從六卷經文裡辨析出了一個前人未有的大膽命題,也就是徐佑方才所問:
一闡提人有沒有佛性,能不能成佛?
其實在六家七宗之外,很多有識之士,包括佛門北宗的大部,已經基本讚同一切有情眾生都可以成佛,但唯有一闡提除外!
何謂一闡提?
完全斷滅善根、不信佛法、無法生菩提心的大惡人,就是一闡提。
《大般泥洹經》裡清晰的寫著:一切眾生皆有佛心,以是性故,斷無量億諸煩惱,即得成阿褥多羅三藐三菩提,除一闡提!
要知道,在很多佛門的經文裡,一闡提,可是連如來都治不好的壞蛋!
竺道安緩緩起身,於蓮華台上繞行一周,望著台上台下那無數仰頭觀望的人群。那裡麵有正定聚、有邪定聚、有不定聚,然而卻都是苦海行舟裡的可憐人,生有情識,自有佛性,豈能取此舍彼,獨留一闡提人沉淪六道?
“一切有情眾生皆有佛性,自然也包括……”竺道安回到蒲團坐下,眼臉低垂,神色平靜,道:“一闡提!”
這三字,如驚雷炸響,頓時掀起滔天巨浪!
《大般泥洹經》流入江東已有五載,是《般若經》之外最為盛行的佛教經文,讀過並研究它的人不是少數。雖然在本無宗為首的六家七宗的打壓下,泥洹經還沒有形成真正的學派,但它的影響力已不可小覷。
竺道安認為一切有情眾生皆有佛性,這雖然跟本無宗的教義有違背,但大家心知肚明,總不能睜著眼說瞎,非說眾生無佛,那徐佑隻要拿著《大般泥洹經》砸過來,竺道安就辯無可辯,這一局立刻就輸了。
可現在的問題是,竺道安同樣可以拿著《大般泥洹經》來告訴徐佑,一闡提人沒有菩提心,不可成佛果,自然沒有佛性。
簡單,直接,而且有殺傷力,可竺道安卻選擇了截然相反的答案,他明明白白告訴世人:一闡提人亦有佛性。
這可是邪見,違背了佛門經旨,若有人抓住不放,足夠將竺道安驅逐出僧團!
竺道安,失心瘋了嗎?
這是同時盤旋在很多人腦海裡的念頭,跪伏在蓮華台下的五百白衣僧眾更是如喪考妣,茫然四顧,一副不知所措的可憐表情。
隻是這些人不明白,竺道安經過這些年的剖析經理,洞徹入微,敏銳的發現六卷《大般泥洹經》裡諸多矛盾和錯誤之處。眼前這個林通,看似名不見文,可隻有身處局中的他才知道,此人深通佛法,且善於辯詰,殊不知這正是其布下的陷阱?
如果林通同樣發現了《大般泥洹經》裡的疏漏,以之反駁“一闡提人沒有佛性”的論調,到了那時,自己豈不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竺道安猜的沒錯,如果他真的敢這樣做,徐佑會用此時還沒有傳入江東的真正的《大般涅槃經》為利刃,將整個本無宗的臉皮給揭下來。
不過,徐佑沒有想到,竺道安竟然真有這樣的大智慧,在《大般涅槃經》還沒有南傳時,以個人的力量,將佛性論往前推動了一大步。
僅此一點,竺道安已經站到了整個江東佛門的至高處,俯瞰眾生!
這樣也好,爬的越高,摔的就會越重!
“上座可想好了?一闡提人,殺生、妄語、輕慢、貪求、嫉妒,善法既儘,十惡具足,莫非也能成佛?”
徐佑的聲音不高不低,不快不慢,冷靜中帶著平和,可聽在張紫華等人的心裡,卻仿佛戰鼓催魂,滴滴點點,幾乎要人喘不過氣來。
“《央掘魔羅經》說一闡提十惡具足,不能證佛道;《無上依經》說一闡提誹謗大乘,墮邪定聚,不得證無上菩提;《楞伽經》也說一闡提無涅盤性;再加上《大般泥洹經》,四種經文,曆曆在目,你還認為一闡提,可成佛嗎?”
顧允忍不住和張紫華說道:“我收回方才的話,這人不僅有手段,而且學究天人,其才不在竺道安之下……”
張紫華頜首,道:“我現在有幾分相信他是寧長意派來的奇兵了,且看竺道安如何反擊?”
竺道安的反擊十分犀利,抓住了徐佑說辭裡的漏洞,道:“《佛說長者法誌妻經》將暴惡女人授記成佛,《不思議光菩薩所說經》將嬰兒授記成佛,《佛說乳光佛經》將牛畜授記成佛,《佛說薩羅國經》將好淫人授記成佛,《阿闍世王授決經》將犯五逆罪人授記成佛……諸如此類,多有一闡提而成佛者。此五經,比真人所言的四經可信麼?”
徐佑笑道:“殺一人和殺兩隻羊,孰輕孰重?譬如良醫,悉能療治一切諸病,唯不能治必死之人。諸佛菩薩亦複如是,悉能救療一切有罪,唯不能治一闡提人!”
“一人也好,兩羊也罷,和一闡提俱在迷界之中,既在迷界,當是有情眾生。迷界中一切諸佛常住不變,畢竟安樂。而諸佛具常、樂、我、淨,且佛性無差彆相,隻要生生受持,聽受斯經,過億億萬劫,一切有情眾生終可成佛。”
竺道安堅信,他沒有錯,錯的隻是經文。(注:我,指常住無變的如來,常,指如來法身,樂,為涅槃,淨,為諸佛正法。)
徐佑連番試探,幾乎可以斷定竺道安的深淺和底細,故而不再在這個問題上和他糾纏,該鋪墊的已經鋪墊完了,竺道安的精神和壓力也繃到了最緊。他或許以為自己黔驢技窮,已是強弩之末,卻沒想到前麵的詰難隻是開胃菜,接下來才是今日真正的殺招。
徐佑拂了拂法服的袍袖,解下背負的法劍,平置於腿上,靜靜的道:“好,我再問上座:一切有情眾生包括一闡提在內,皆可成佛,那無情眾生,可成佛否?”
又是一道驚雷,霎時在所有人頭頂上轟然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