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佑回到山上,更衣的時候隨口叫道:“履霜……”片刻後無人回應,才驀然想起履霜已經不在,頓了片刻,自去洗漱後睡下。
關於徐佑的貼身侍女人選,何濡和冬至他們一直在頭疼。先是秋分,然後履霜,一個從小伺候到大,情分最厚,也最相知,一個善解人意,出身和經曆都讓她如解語花一般,所以才能留在徐佑身邊這麼長時間。
徐佑看似好說話,生活不奢侈,也不荒淫,更沒有士族門閥那麼多的規矩,其實了解他的人都知道,越是這種隨便的主,越是對身邊人的要求極高。既得知書達理,彼此說得上話,也得聰慧伶俐,知道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更得忠心無二,尤其在履霜這件事後,忠心是重之又重的首要條件。
明玉山如今上上下下數百口人,適合派給徐佑做侍女的還真找不到一個,何濡有心到外麵賣個調教好的回來,可挑挑揀揀,不是兩三個月可以找到的。冬至大著膽子,問徐佑想要個什麼樣的侍女接替履霜,徐佑笑道不要瞎費心了,就於菟吧!
兩年多來,於菟基本適應了在徐佑府內的悠閒生活,不必為了活下去和所有人勾心鬥角,也不再有朝不保夕的恐懼和緊迫感,更不用裝作不會說漢話來維係那點可憐的自尊,最主要的是,徐佑對紇奚醜奴的寵愛所有人都看在眼裡,在徐府,徐佑是至高無上的郞主,那醜奴就是萬千寵愛的小公主,所以當聽到冬至要讓她去服侍徐佑,沒有任何猶豫就答應了。
徐佑不好色,這是徐府幾百口人的共識,連履霜那樣出眾的美貌女娘,他都敬重有加,於菟不會以為她毀了半張臉的容顏和生過孩子且做過營妓的身子會讓徐佑動心。
這就是人品出眾的好處之一,可以省掉很多不必要的麻煩。潛移默化的力量看起來微不足道,可當它發揮出作用的時候,足以讓人瞠目結舌。
服侍人的事,於菟做的不多,跟履霜和秋分比顯得有些笨手笨腳。不過徐佑不是那些連穿衣吃飯上廁所都要婢女伺候的廢物士族。他需要的,隻是幫忙處理那些瑣碎的雜務和小事,比如鋪床疊被,比如端茶倒水,比如洗衣烘乾之類,除此之外,若有興致,可以陪著研磨讀書,比如履霜;若無興致,也可自行其是,做些自己喜歡的事,比如秋分。
於菟介於兩者之間,她對讀書習字興趣乏乏,卻也願意看著徐佑揮毫潑墨,在北人的眼裡,南人最有魅力的,莫過於琴棋書畫詩酒花方麵的才華,而徐佑,無疑是南人中的翹楚。
過了幾日,明玉山來了位稀客,竟是許久未見的祖騅。他背著小小的包裹,粗布麻衣,風塵仆仆,見麵第一句話就是:“我終於推到圓周率的秒位,果如郎君所言……”
上次在錢塘攻城戰時,兩人約定,等祖騅將圓周率推算到秒位,驗證了徐佑的話是正確的,他就會登門拜訪。
對於祖騅的到來,徐佑舉四肢歡迎,他的謀劃布局裡急需祖騅這樣的術算和機械製造方麵的人才,所以聽到祖騅已經辭去中校署令的官職,安頓好家**女,要追隨徐佑學那能夠將圓周率推算到八百多位的“式”。
徐佑欣喜若狂!
接下來第一件事,徐佑讓何濡將灑金坊隔離出一塊區域,用作新成立的書坊,然後聘請三十名書法精湛的書傭。
何濡疑惑道:“七郎是準備集書嗎?”
所謂書傭,就是抄書人。在隋唐發明雕版印刷術之前,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傭書業發展繁榮,據《北齊書?祖珽傳》記載:“州客至,請賣《華林遍略》,文襄多集書人,一日一夜寫畢,退其本,曰:‘不須也。’”這本《華林遍略》共有700卷,如此卷帙浩繁的龐大書籍,可以在一晝夜抄寫完畢。
需要多少書傭?
很多生活困苦的讀書人,出身貧寒,身份卑微,缺衣少食,都願意從事書傭這份工作,至少看上去比較文雅,沒有那麼的粗鄙。但其實抄書的過程需要日夜伏案,夏熱冬寒,既枯燥也勞累,且抄書不是隨便亂寫,對書法的要求極高,普通老百姓想要做這份工作也做不來。
“不是集書,我們印書!”
“印?”
彆說何濡,就是祖騅也一頭霧水,他任將作監中校署令,世間奇技淫巧無所不知,卻從不知道還有印書這一說。
雕版印刷術在此時還未出現,跟雕版印刷術最相近的是時下正流行的印章。道家曾有位真人喜桃木印章,上麵刻有一百二十個字,蓋到紙上就是一篇小短文,算是微型雕版的雛形和萌芽。
徐佑大概介紹了下雕版印刷的程序,祖騅首先反應過來,道:“這是漢朝傳下來的拓碑之法……”
“正是,我從天師道的桃木複印裡找到了思緒,然後仿照拓碑之法,兩者合流,創出了這種印刷術。”
祖騅是這個時代最傑出的自然科學家,精通術算、天文、曆法和機械製造,瞬間明白過來徐佑發明的這個印刷術的偉大意義,騰的站起,雙手激動的有些顫抖,道:“郎君果真是天人下凡,如此一來,集一部書所耗費的時間和人力將大大縮減……這是,這是……”
他太過震撼,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彙,在房間裡來回亂轉,血氣上湧,從臉紅到了脖子。何濡後知後覺,也品出了味道,接過話頭,道:“這是倉頡造字、蔡倫造紙之後,我華夏正統文明最有力量的一次跨越。七郎,憑此印刷術,你已青史留名,無人可及了!”
能讓四大發明之一早百年麵世,為傳承數千年的華夏文明添磚加瓦,徐佑願意盜這個技術,卻不願意盜這個名聲,道:“對外不要說是我的主意,正好祖先生來了,就說是祖先生造的印刷術。”
“那怎麼成?”祖騅強烈反對,道:“我再不才,也不能奪人之美,郎君可是羞辱我嗎?”
徐佑笑道:“先生過慮了!印刷術隻是初具其型,若要真正的變成現實,還要仰仗先生的才乾。認真說起來,我提個思路容易,可操作起來必定還有許多問題,那時候就得先生想辦法解決。所以印刷術的功勞,有我一半,有你一半,我現在身份尷尬,名聲太響,恐生事端。先生品行高潔,我心深知,請勉為其難。否則的話,我寧可讓印刷術暫且埋沒,等日後時機成熟再宣告世人。”
“彆……”祖騅這樣的人,聞技則癢,如何肯讓印刷術繼續埋沒?猶豫再三,道:“好吧,我就厚顏先冒領了名聲,等日後郎君沒有那麼多的顧慮,再對天下人言明!”
“也好!”
徐佑站起身,道:“先生這段時日就住在書坊,我會派人嚴密看守,切記,不得走漏一點風聲!”
祖騅興致勃勃的跟著李木去了書坊,何濡歎道:“有時候我真好奇七郎的腦袋裡到底裝著什麼東西,每每不動聲色就可以弄出讓人驚詫的東西來。”
徐佑笑而不語,其實他還是有些慚愧,盜文盜詩隻是小道,可連印刷術也盜了,未免對不起那些以無上智慧發明了印刷術的勞苦大眾。
何濡鬼靈精的人,湊過來問道:“七郎思索印刷術定不是一年半載,為何這時候才拋出來呢?”
“袁青杞做了祭酒,原本打算在揚州治逐漸攀升的計劃不再適用。我怕在天師道混跡的時間越久,越容易露出破綻,所以必須劍走偏鋒,出奇製勝!”
“如何出奇?”
徐佑似乎想起了什麼好笑的事,手指輕輕纏繞著散落肩頭的長發,道:“道門最大的敵人是誰?”
“雖然眼下道門以六天為敵,但真正的敵人還是本無宗!”
“想要在道門裡坐大,自然要踩著敵人的屍體前行。所謂出奇,就是在和尚們最看重的東西上捅一刀!”
“哦?”何濡揚了揚眉,道:“我做和尚十年,卻也不知和尚最看重什麼!”
“你個假和尚,口誦經文,心懷欲念,是做不得數的!”徐佑眸光浮上幾許冷意,輕聲道:“和尚也好,牛鼻子也罷,他們最看重的是正統!”
華夏千年曆史,王朝更迭、百家爭鳴、華夷之彆,無非是兩個字:正統!
佛自西來,想要徹底融入這個文明高度發達的國度,必須為自己的胡教身份正名。曆代大德高僧不惜將玄學融入佛法,也高度借鑒孔孟和老莊的學說,目的不外乎讓佛法更快的站穩腳跟,擁有更廣泛的信眾,在士族和黎庶中都具備超然的影響力,然後才能宣稱其為正統。
也就是國教!
自六朝開始,佛道輪流為國教,為了爭名,昭顯正統,掀起了無數腥風血雨。徐佑現在所做,隻是將這番還處在醞釀期的較量擺到了明麵的擂台上,看似兵不血刃,相對朝堂和江湖上的廝殺顯得更文藝一點,其實論及影響力,卻是前所未有的巨大。
“對,就是正統!”
何濡雙目張開,光華流轉,心中已有迫不及待的衝動,道:“七郎的刀,從何來?”
“從經文中來!”
“什麼經?”
“老子化胡經!”
接下來三個月,袁青杞的座舟遊遍揚州十二郡,連徐佑在錢塘都時不時的能夠聽到她的消息,且大都是驚世駭俗的所謂神跡。
先是在富春縣化青蓮而取水,讓乾涸十年的三眼清泉重新涓流不止;其後又在山陰縣施天雷正法,引動山林大火,燒絕了八萬鬼兵,救黎民無數;再又是永年縣的飛雲江有水怪吃人,袁青杞擎八景伏神劍,血戰三日,身受重傷,才將水怪斬殺於江底,護一方平安;最最靈異的莫過於在鬆陽縣,一孕婦難產而死,下葬途中適逢袁青杞經過,竟說老君座下童子臨凡,強行驅散送葬隊伍,開棺後口誦神咒,喂那孕婦服下符水,立刻起死回生,順利產下一女。袁青杞將其認為義女,約好七歲之後便來帶走她入山修道。
凡此種種,經過口口相傳,幾乎將袁青杞描繪成了九天玄女下界,無所不能,無所不曉,天師道揚州治由此香火再盛,各地道觀人頭攢動,租米錢稅幾乎直追杜靜之任祭酒之時。
究其根本,並非袁青杞比杜靜之顯露的神跡更多,要知道杜靜之那可是用符水治療過瘟疫的大真人,而是亂後思治,人心需要寄托罷了。
由於白賊對揚州的破壞太深太烈,多少百姓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活下來的也居無定所,食不果腹,肉體和精神承受著雙重折磨,這時候宗教就成了最好的歸宿,因此袁青杞順勢利導,頻顯神跡,終於讓天師道否極泰來,重新鹹魚翻身。
“天師道人才濟濟,七郎真的需要萬分小心!”
明玉山顛,有涼亭名為望遠,徐佑和清明對坐手談,何濡獨依欄杆,翻看著冬至遞上來的情報摘要,裡麵提到最多的就是袁青杞。
對了,她現在的道名是寧長意,人人尊稱左神元君而不敢名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