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泉井深處山腹之中,既是刑堂,也是監獄,但凡被關入泉井,極少有人能夠活著出來。履霜抱著雙膝,靠坐在冰涼的石牆邊,雙目呆滯且無神,腦袋裡一片空白。
為什麼會淪落到今日這樣的下場?
為什麼?
石室的鐵門打開,履霜抬起頭,看到徐佑一個人走了進來,他的眼神深邃如淵,黑的不見底的眸子裡蘊藏著旁人無法理解的平靜,沒有怒不可遏,沒有憤慨傷懷,仿佛麵前這個女郎不是朝夕相處如家人的存在,而是擦肩而過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陌生人!
履霜心口猛然如刀紮般的劇痛,還未開口,珠淚滾滾而落:“小郎……”她寧可徐佑發怒,寧可徐佑責罵,寧可像那些犯錯的奴仆一樣被鞭打責罰,也不願意這樣麵對他的淡然和冷漠。
“彆哭,哭花了妝,可就不好看了!”
徐佑在她麵前蹲了下來,伸手擦去臉頰上的淚滴,突然笑了笑,道:“其實我有預感,早晚會有這一天。隻是,沒想到來得這麼快……”
“小郎,我,我絕沒有想過出賣你!真的,我發誓,我可以發誓!”
徐佑在她旁邊坐了下來,搖搖頭,道:“誓言本身就是互相猜疑的表現,假借神靈的名義,讓自己看起來更加的可靠,這樣毫無意義。履霜,我們認識多久了?”
“兩年一百十一天……”履霜脫口而出。
“是啊,眨眼間,已經兩年多了。這兩年你跟著我吃了不少苦,也遭了不少罪,有時候甚至有性命之危,是我對不住你!”
“小郎,你彆說,都是我的錯,我的錯!”履霜嚎啕大哭,作為從小在清樂樓裡長大的她,見慣了太多的世道人心,早把自己磨練的如同披著堅甲的怪物,水火不侵,刀槍不入,可這幾年跟在徐佑身邊,可以說是她最開心快樂的日子。
隻是很可惜,她親手砸碎了徐佑的信任,終結了這樣再也無法尋覓的快樂!
悔恨和內疚交織在一起,讓這個看似柔弱實則比任何人都堅強的女郎第一次這樣撕心裂肺的痛哭流涕!
“你沒有錯,若非無法抉擇,你也不會選擇背著我和天師道來往。這點我很清楚,你不用解釋,要是連這點都猜不到,既侮辱了你,也侮辱了這兩年多的情分!”
徐佑轉過頭,靜靜的道:“我隻想知道,揚州治的新任祭酒,到底是誰?”
冬至的情報網已經牢牢控製著錢塘城,不誇張的說,李二晚上跑到趙四家的牆根撒了泡尿,不出一個時辰,就能抓到李二歸案。龐大的情報機構一旦運作起來,就是一隻蚊子也無法遁形,現已查明履霜數次接觸的人正是清明跟蹤到的六女一行,也就是說,履霜背後的人,是天師道揚州治那位神秘莫測的新任祭酒!
“我……我不能說……”
履霜淚眼婆娑,雙手指尖掐入掌心,俏臉幾乎被痛苦扭曲,道:“小郎,我真的不能說!”
徐佑微微歎了口氣,伸手拍了拍履霜的玉肩,然後起身往門外走去,任由她如何呼喊,再也沒有回頭。
石門緩慢的閉合,徐佑的身影消失在視野裡,履霜死死的咬著下唇,腥紅的血流淌進雪白的頸項裡,她知道,她失去了最後一次留在徐佑身邊的機會!
冬至守在泉井入口,看到徐佑出來,立刻充滿希翼的問道:“小郎,阿姊說了嗎?”
雖然這次履霜出事,起因是因為冬至的疑心和調查,但那是公事,她問心無悔。不過公是公,私是私,在錢塘,在靜苑,在吳縣,在明玉山,她和履霜才是真正的知心人,兩人沒有秋分得以冠上徐姓的尊榮,也沒有秋分自幼和徐佑相伴長大的機緣,秋分是徐佑的親人,她們隻能說是家人,同樣的無父無母,同樣的飄零孤苦,多少個輾轉反側的夜晚,是履霜坐在燈下,拿著書,飲著茶,和她細細私語;多少個暑熱冬寒的日子,是履霜隨手為她添減衣物,或微笑,或蹙眉,囑咐她小心身體。
她像是阿姊,也像是阿母,如果說徐佑給冬至的是參天大樹遮掩的安全和歸屬感,那履霜給她的則是無微不至的關懷和溫暖。
可為什麼,偏偏是她,要背叛小郎?
方才在大廳,冬至伏地不起,額頭磕的紅腫烏青,求徐佑給履霜一個解釋的機會,問清楚她的緣由,也許真的有什麼難言之隱。
不用冬至求情,徐佑也會給履霜解釋的機會,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兩年多的追隨,經曆了多少生死艱難,那種從無到有的情分不是那麼容易掃入塵埃,可履霜寧肯為了天師道的祭酒,放棄這樣得到寬恕的機會,徐佑還能說什麼呢?
“準備一下,我要下山!”
“下山?”
“去會一會這位揚州治的祭酒!”
當初剛到錢塘,無立錐之地,徐佑就能借勢設局,將不可一世的杜靜之趕出揚州,現在聲名顯於天下,功過簡於帝心,盟友遍布四姓,有錢有人有勢且有士籍傍身,豈能容忍彆人將黑手伸到明玉山來攪風攪雨?
林通的身份,欲見那祭酒一麵,隻能靠等靠忍靠機會,可他不是林通,想見那祭酒,隻要登門就是!
“請女娘通報一聲,錢塘徐佑特來拜見真人!”
帶著左彣和清明,徐佑來到逆旅,這裡安插了不少冬至手下的眼線,確定對方還停留在房間內沒有離去。她們住的是個獨院,應聲來開門的女娘跟上次街道上攔住徐佑的裝扮一致,隻是沒戴幕籬,容貌甚是清麗。
“請!”
女娘讓開身子,表現的十分恭敬,道:“祭酒有交代,若是徐郎君來,不必稟報!”
言外之意,祭酒早料到你會登門拜訪,這是記下馬威,徐佑神色不變,道:“有勞!”
這小院清幽雅致,前後共兩進,曲廊環繞,泉水叮咚,比起當初的至賓樓有過之而無不及。聽說是蕭純的朋友,從金陵過來開的店,估計看中錢塘通衢要衝的地理位置,想要在重建的過程裡分杯羹。
戰後的錢塘滿目瘡痍,可對很多人來說,卻是遍地發財的機會!
“祭酒,徐郎君來了!”
正廳的房門打開,又走出來一個女娘,打量下徐佑身後的左彣和清明,道:“徐郎君請,兩位郎君留步!”
清明凝視著她,平靜的眼神明確告訴對方不可能讓徐佑一人進去冒險。這時聽到房內傳來女郎的聲音,道:“宮一,不得無禮,請三位郎君進來。”
新任的揚州祭酒是個女郎,冬至已經調查的十分清楚,所以徐佑聽到她的聲音並不覺得驚訝,隻是略有些奇怪,這個聲音似乎在什麼地方聽過,響遏行雲,如夢似幻!
“你們留在外麵,若是在揚州治祭酒的法駕前,還有賊子能傷了我,那倒是咄咄怪事!”
天師道的當務之急,是儘量恢複揚州治的元氣,沒有必要在眾目睽睽之下設伏害他,那樣影響太壞,根本無法收場。
徐佑跟著宮一進了房間,屋內陳設極其簡單低調,除了一壺茶,兩瓷杯,再無任何裝飾品。
一道純灰色的帷幕將房間分成裡外。
“郎君請坐”
宮一對徐佑躬身施禮,然後退了出去,關上房門。徐佑自若的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還未開口,聽到帷幕後一聲輕微的歎息:“七郎,彆來無恙?”
徐佑胸有驚雷,可麵如平湖,輕笑道:“托三娘的福,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