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夜戰,說什麼古代士兵都是夜盲症的純屬腦袋裡進水了,隨便翻翻史書,曆朝曆代記錄的各種夜戰,不管攻城還是野外遭遇,比比皆是。之所以夜戰發生的較少,主要還是指揮不便,過於依賴士兵的個人素質和紀律性,尤其長途奔襲和偷營,很容易偷雞不成蝕把米,殺敵八百自損一千。
但像錢塘這樣的圍城戰,朝廷軍占據絕對優勢,城外二百米外都是安全的活動範圍,可以從容的布置安排兵力,所以夜戰的危險比起可能得到的收益,幾乎忽略不計。
入夜之後,帥帳裡燈火通明,蕭玉樹身著做工精良的明光鎧,高居於上,顯得氣宇軒昂,英武逼人,左右密密麻麻的站著數十位將軍,人人披甲,不發一聲。可百戰餘生之後,身上散發的殺氣,卻足夠讓群鳥不敢飛,蛙蟲不敢鳴。
王純以監軍身份坐在旁邊,被帳內氣氛所懾,嘴巴蠕動了幾下,緘口不言,明智的選擇作壁上觀。
“左軍負責進攻西城,於子時正全軍壓上,不計傷亡,不計代價,凡退後一步者,斬!”
左軍軍主立刻出列,鎧甲發出嘩啦啦的聲響,雙手抱拳,高聲應道:“諾!遵將軍令!”
“前軍於子時一刻進攻南城,多豎火把,擂鼓不停,造出主攻的聲勢,實則佯攻誘敵。等聽到北城雷聲動天,可變佯攻為總攻,同樣不計傷亡,不計代價,凡退後一步者,斬!”
前軍軍主橫跨一步,和左軍軍主並列,道:“諾!遵將軍令!”
“後軍埋伏於西南隅,待城破時,追殺從西、南方向逃逸的白賊,不得使一人漏網!”
“諾!遵將軍令!”
蕭玉樹頓了頓,將目光看向左下首第一位的朱智。朱智本來是鎮東將軍,負責統率十萬府州兵,攻略揚州南部的白賊,後和蕭玉樹合兵一處。他的將軍位在蕭玉樹之下,兩人合兵後,因朱智收複數郡,威望太高,造成令出多門,統禦不力,麾下驕兵悍將,對中軍將士多有嘲諷,蕭玉樹便借勢奪了他的兵權,重新編整之後,讓朱智以鎮東將軍的身份出任右軍軍主一職。
朝廷之前雖有明令,兩軍會合後通力協作,若有分歧,則以蕭玉樹為主,卻沒讓他將十萬府州兵吞並。奇怪的是,麵對蕭玉樹的咄咄逼人,朱智毫不反抗,主動交出兵權,以鎮東將軍的名位屈居一軍之軍主,順從的比綿羊還要綿羊,哪裡有半點江東人屠的風采?
既然朱智不表示反對,朝廷也樂見其成,默許了蕭玉樹的越權行徑,後補發公文明確將兵權統一交付蕭玉樹,目的也是兩軍形成合力,儘早剿滅白賊。
朱智何等聰明,決定放權的那刻起,就注定他不會和蕭玉樹做任何的對抗,主動出列,恭謹的道:“北城是今夜的主攻方向,請將軍將這份榮耀交給右軍,若不能按時破城,職下提頭來見!”
“朱將軍言重了!”
鎮東將軍不是那些擺不上台麵的雜號將軍,蕭玉樹至少要維持表麵上對朱智的尊重和客套,笑道:“既然如此,那就勞煩將軍辛苦。今夜北城交給右軍負責,聽到漫天驚雷響起,延緩一炷香後,隨我的帥旗所向,立刻發起進攻!”
“諾!”
蕭玉樹又接連發布了十七條將令,共三十七個斬,寒徹入骨的濃密殺意將悶熱無比的夏天變得冰冷如冬雪,可以說此次攻城,從上至下,皆破釜沉舟,不成功便成仁!
“今夜一戰關乎揚州戰局,勝了,我保你們今生榮華富貴;輸了……”蕭玉樹慢慢站起,神光內斂,看不出任何的情緒波動,從腰間拔出長劍,橫置在案幾上,道:“我先斬了諸位的人頭,再自去主上麵前請罪!”
諸將心中一凜,齊聲抱拳高呼,道:“敢不赴死!”
臨近子時,天空無月,星辰密布,蕭玉樹的中軍往前推移了數裡,距離城牆不過八百米,如果前方潰敗,也就是一個衝鋒,白賊就能端了他的帥旗。
不過,要是真到了那個地步,蕭玉樹逃回去也是個死,還不如死在白賊手裡,尚能得到死後的哀榮。
徐佑和祖騅被蕭玉樹邀請到臨時推搭的土山上觀戰,祖騅本不願意浪費時間,可是考慮到實地查看雷霆砲的效果,還是勉為其難的來了陣前。
“微之,你覺得今夜勝算幾何?”
聽到蕭玉樹問話,王純很是不滿,覺得以徐佑和祖騅的身份,既沒資格和他並列於前,更沒資格參與軍機,言語中很不客氣,道:“蕭將軍,方才在帳內還覺得你軍法森嚴,怎麼到了這時,卻和這些卑賤之人商討軍務?莫非你就是這樣統率三軍打仗的麼?難怪連一座錢塘城都打不下來!”
蕭玉樹皺眉道:“這位是義興徐氏的徐佑,論起家世,怕是遠超監軍。這位是中校署令祖騅,其祖曾任將作大匠,也是世代書香。何謂卑賤之人?”
“你!”
王純出身琅琊王氏的分支,衣冠南渡時王氏族滅,雖然依賴百年餘蔭,在江東站住了腳,卻已經不是第一等的士族了,真要說起貴賤,自然比不上義興徐氏。不過這樣揭人瘡疤的話,當麵說出來太傷自尊,他麵紅耳赤,怒道:“將軍此言大謬,義興徐氏犯上謀逆,已被剔除士籍。至於什麼中校署令,區區從九品,乃不入流的小吏,就連將作大匠也隻是以奇技淫巧魅惑主上的木工而已,終日和刑徒勞役為伴,若這樣的人也算士族,真是丟儘了士族的臉麵。”
他激怒之下,口不擇言,祖騅向來不與人爭,卻也被幾句話氣的胸腔幾欲炸裂,無奈言辭笨拙,又忌憚以下犯上,為家人招來禍事,一時竟無法反駁。
“哦,朝廷秩兩千石的將作大匠,在監軍眼裡隻是卑賤之人。那秩兩千石之下的那些人,或許在監軍看來是豬狗不如?”徐佑笑道:“祖先生,記得這句話,日後回到金陵,可找人評評理,若是大家都讚同監軍,我們無話可說,可若是大家都不讚同,那我們就要夥同眾人一起找監軍討個公道!”
蕭玉樹似笑非笑的道:“對,我可以為你作證!”
王純被徐佑噎了半死,看著他的眼神開始變得不善,道:“徐佑,你戴罪之身,為什麼這麼積極參與軍中之事?可是對徐氏伏誅一事心懷怨尤,故意交好蕭將軍?”
文人兩張口,不愧是最會打嘴炮、扣帽子的禦史,徐佑神色不變,道:“主上雄才偉略,聖明燭照,誰忠誰佞,了然於心,豈會聽信某些人一麵之詞?”
王純冷哼數聲,心道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等回到金陵,一本奏章就能要了你的命。他心中已有殺意,自認為捏死徐佑比捏死一直螞蟻還要容易,順便還能攀扯下蕭玉樹,給他製造點麻煩。
一石二鳥,何樂不為?
蕭玉樹臉色微沉,道:“夠了,這裡是什麼地方,讓你們逞弄口舌之快的嗎?”
正在這時,有傳令兵來報,已到了子時,各軍依照軍令抵達指定位置,蕭玉樹輕輕撫摸著劍匣,道:“那就開始吧!”
隨著高高的望樓點燃包裹著牛皮胡麻油的火炬,左軍先從西城發動了進攻,廝殺聲瞬間彌漫天際,成千上萬的士卒仿佛最卑賤的螞蟻,瘋狂的前仆後繼衝了過去,沒人在乎勝負,也沒人在乎生死,聽著戰鼓,跟著隊友,手中刀向前,腳下的路向前,不回頭,不顧盼,要麼登上城頭,搏一場富貴,要麼就死在這似乎會吞噬人的魔鬼般的城牆下!
這就是戰爭!
一刻鐘後,南城也開始了進攻,聲勢比西城更加浩大,白賊先是不為所動,僅僅依靠固有的部署進行有秩序的抵抗。像這樣的攻城戰,這幾個月來,他們經曆了沒有幾百次,也有數十次了,對彼此的套路都很熟悉,所以並不慌亂。可今夜似乎有些不同尋常,短短的兩刻鐘,弓箭、火箭和石頭不要錢似的鋪天蓋地砸了過來,衝車、巢車、轒轀車、雲梯、壕橋、飛鉤等等攻城器械輪番上陣,破壞一處,立刻補上一處,仿佛無有窮儘,傷亡的部曲已經超過了過去幾次大戰的總和,漸漸的有些支撐不住,傳令兵的身影飛快的來回在城頭奔波,然後就是大規模的兵力調動,無數生力軍被派到了各個據點加強戍守。
顯然,白賊終於搞明白,今晚是決戰的時刻!
又過了兩刻鐘,王純惦念戰局,坐立不安,起身走到帳外,立在土山頭眺望遠處,隻是烏黑一片,目不及百米,根本什麼也看不到,無奈轉回坐下。如此反複三五次,忍不住問道:“蕭將軍,你說的漫天驚雷,到底是何物?莫非軍中有善觀天象者,知道今晚有雷雨助陣?可雷雨若至,對我軍的危害甚至大於白賊,又有何益處?”
蕭玉樹淡淡的道:“請監軍稍安勿躁,靜觀其變!”
王純討了個沒趣,沉著臉坐到一旁,看他的神態,估計正在盤算著怎麼回京後告蕭玉樹一個黑狀。
徐佑突然覺得奇怪,蕭玉樹對王純的態度不太對。像這樣權力極大的禦史監軍,要麼委曲求全極力逢迎,要麼保持明麵上的相安無事。之前那段時間,蕭玉樹正是這樣做的,不拍馬,也不得罪,可今晚卻多了幾分針鋒相對的意味,似乎他不再擔憂王純的存在會帶來諸多不利的因素。
為什麼呢?
徐佑的眼眸頓時變得有趣起來。
戰事還在繼續,不時有傳令兵進進出出,向蕭玉樹稟告最新的戰況。王純不懂軍事,聽不出端倪,徐佑卻心裡跟明鏡似的,兩軍仍在膠著纏鬥,朝廷軍沒有占據優勢,傷亡極大,要是按照這個速度,不用天明,各軍就得折損一半,元氣大傷。
蕭玉樹在等,等攻城的左軍和前軍消耗白賊的有生力量,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當雙方都筋疲力儘的時候,就是決定勝負的那一刻來臨。
戰場上出現了詭異的一幕,南城和西城打的你死我活,可北城卻靜悄悄的,毫無動靜。都明玉恐這是蕭玉樹的疑兵之計,在北城放置了重兵,不敢疏忽大意,但西、南兩側承受的壓力太大,開戰一個時辰之後,齊齊告急。都明玉冷酷著判斷局勢,命守城大將繼續堅守,誰敢後退一步,軍法從事!
嚴令之下,西、南兩城竟又守了一個時辰。按往常的經驗,這時候傷亡更大的朝廷軍應該頂不住壓力,鳴金收兵才對,可今晚卻像是餓瘋了的野狗,睜著猩紅的雙眼,衝著獵物垂涎三尺,毫無收兵的跡象。
終於,告急的請求動搖了都明玉的心智,也讓他錯誤的估算了戰局,以為西城是主,南城是輔,北城是詐,果斷的將手中的預備隊共一萬人派了出去。效果立竿見影,朝廷軍的攻勢為之一挫,暴露了強弩之末的本質,眼見著今晚是絕對不可能破城了。
正在白賊上上下下鬆了口氣,準備慶祝勝利的時候,蕭玉樹終於發布命令,早在夜色掩蓋下安放到指定位置的雷霆砲褪去了外麵裹著的偽裝牛皮層,然後百砲齊發,矢石如雨,聲震天地,所擊無不摧毀,入地深可達七尺。
幾乎頃刻之間,固若金湯的錢塘北城轟然倒塌!
王純猝不及防,耳朵邊似有驚雷炸響,身子猛然搖晃,從胡床上跌落於地,以手捂耳,倉皇尖叫,可謂醜態畢露。
“去扶監軍起身!”
兩名部曲馬上扶住王純,他從驚慌失措中清醒過,臉瞬間紅的通透,因為從這些部曲的眼光裡,看到的全是鄙夷和不屑。
更可恨者,蕭玉樹、徐佑和祖騅紋絲不動,臉上雖然沒有訝色,可心裡不定怎麼嘲諷他呢。
原來,這就是他們口口聲聲說的驚雷!
故意瞞著我,要我斯文掃地,
是不是?
身為禦史中丞,外督部刺史,內領侍禦史,受公卿章奏,糾察百僚,位高權重,何曾受過這樣的羞辱,王純掙開部曲,氣衝衝的上前,手指著蕭玉樹的鼻子,怒道:“蕭玉樹,你戲弄本監軍,等於藐視主上,看我回到金陵……啊?”
王純的眼睛猛然睜大,全是不可置信的愕然,慢慢低頭瞧著胸腹,寒光閃閃的長劍透柄而入,流淌的鮮血從劍刃滴落,啪的一聲,墜入塵埃不見。
“你……你……竟敢……殺……殺……”
蕭玉樹緩緩抽出長劍,取布抹去血跡,微微笑道:“你得罪了司隸校尉,還想安然活到老麼?天真之極!”
王純再說不話來,眼前一黑,倒地身死!
“來人,我帥帳受白賊刺客潛入,禦史監軍不幸遇難,且將他屍身好生保存,等錢塘事了,運回金陵安葬!”
“諾!”
幾名部曲飛快的將王純屍體抬走,蕭玉樹這才笑著對徐佑說道:“微之,刺客武功極佳,要不是托主上鴻德,我們恐怕也要慘遭毒手,是不是?”
祖騅已經嚇的麵色蒼白,大腦一片空白,手腳不住的顫抖,眼睛的焦點四散,恨不得現在就暈過去。
徐佑的城府卻非常人能比,腦海裡轉了無數個念頭,此時此刻,絕不能得罪蕭玉樹,於是展顏一笑,道:“不錯,虧得將軍庇佑,我感激不儘!”
蕭玉樹哈哈大笑,道:“好說,好說!”然後和徐佑等一起出帳,望著那一片片仍在逐排倒塌的城牆,他突然問道:“微之,你說一個人,死在陸上好,還是死在海上好?”
“恕我愚鈍,不明白將軍的意思!”
“很簡單,在你和興之造雷霆砲的這段時日,從徐州、青州調來的水師已經悄然入了滬瀆,都明玉如果聰明,就不要從海上逃跑。我想,死在海上,還是不如死在陸上的好!”